暗,黏腻,腥臭味。
长长的甬道,尽头传来声音,令人作呕的狞笑和绝望的哭喊。
李白知道,这是妖鬼的巢穴,亦是他的梦境。
梦中他是一名修道有成的剑客,在古代的日本游荡,或许不是历史上真实的日本,这片土地上妖魔横生,人成了妖鬼的饵料。
李白一手持剑,一手拿着饰物。那微凉莹润的饰物反常地散发热度,悬浮的珠子光华更盛,像一轮满月。
他要找的人就在前面。
越往里面走笑和哭都越发尖锐,靴子不是踩在地上,而是浸没在黏腻的液体中,偶尔会触碰一截或半块柔软的组织,大概率是被妖魔啃食弃去的残肢。
血腥味已经浓得化不开了。
婴儿的啼哭像琴弦上滑出的A6音阶,把所有嘈杂都击穿成背景音。
李白飞身抢上去,一剑削了青面恶鬼的双臂,臂弯托住一个骨瘦嶙峋的婴孩。那婴孩不住地哭喊踢打,声音却渐渐地弱,手脚也渐渐摆不动了,温热的血源源不断流上李白的衣袖,终于染出了半袖的猩红。
婴孩柔软的肚子被恶鬼的利爪洞穿了,细嫩的肠子无力脱出来。
一簇簇森绿的目光黏到李白身上,直白的恶涎大喇喇挂着。
“人类......”
“细皮嫩肉的人类......”
“人类怎么会到这里来?”
“这可是那位大人亲手铸下的牢笼。”
“难道是那个败神的信徒?”
“高天原都陨落了,那条丧家犬哪来的信徒,哈哈!”
......
妖魔的讨论和怪笑一浪高过一浪,李白肃静地向前,怀里还抱着那个尚存余温的婴孩,承影剑青光曳动,剑锋嗡鸣。
唰!
李白身随长剑疾刺,像一束流星,护体罡气掀飞成串的妖鬼。
巢穴深处,恶鬼和妖怪像蝗虫涌向李白,李白手心的饰物越发地热,越发地亮,密密麻麻的妖鬼堆的缝隙后面,竟然挤出一缕微弱的金光。
那个人就在里面!
李白凝息,剑尖一滞,磅礴的真气自檀中气海灌出,轰飞了成堆的妖鬼,视线终于没有阻挡。
金光温润地照亮阴湿的巢穴,那夜自云端降下的神明满身血污,双臂被漆黑的锁链缠绕吊起,低垂的头正努力地慢慢地抬起。
“你怎么会在这个世界?!”
神明最终抬起头,金色的眸子看清李白的刹那,不可置信地惊呼出来。
李白收起剑,将手中的饰物握紧了向前递去,不解地开口:“你是什么意......”
可李白的话没说完就淹没在旺盛的金光中,他抬手遮住眼睛,恍惚的视线中看到缠住那神明的锁链寸寸断裂,接着身体变得轻盈,向上,不停向上,然后......
他醒了。
飞机正稳稳地在云层上方航行,窗外天空碧蓝,没有一丝杂质。
李白抬手按着肩颈,放松僵硬的肌肉,空姐推车上前,询问他要什么样的饮品。
“不用了,谢谢。”
李白礼貌地拒绝空姐,随意附赠的一个清浅的笑容染红了空姐白皙的双颊。
李白看了眼时间,飞机还有半小时就要落地了。出云机场,那里可以去日本最古老的神社——出云大社——供奉着日本神话中的大国主神。日本各地每年的十月被称作“神无月”,出云地区的十月则叫“神在月”,据说是因为每到十月份,各地的神明会赶往大国主神这来报道开会,出云有神,而别的地方无神,才有这样的别称。
就是这么一个古老的有威望的神明,李白要拜访的正是他的神社。
下午两点,飞机准时落地。李白拖着自己的轻装行李箱,兴致缺缺乘上大巴,一如既往的靠窗后座,百无聊赖望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
到日本一个月,他已经不期待了。
旅游单页上的著名神社他已经跑了大半,入眼的无非是鸟居,神殿,熙攘的游客。他将饰物拿在手中,希望冥冥之中有神奇的感应,突然焕发出像梦中那样的光彩,或者人群之中不经意回头,能见到与梦中神明相同长相的人。
没有。
一切都是那么寻常,雨和风和云都按照天气预报的建议上班或调休,景点外有攒钱的男孩女孩叫卖小玩意,偶尔有不认识的人轻佻地与他搭讪。
李白望着后退的街景,下意识地从衣服里侧的口袋拿出饰物,手不自觉捏紧,等到车子停下,他走下车举高饰物遥对天空,仰起头无言地凝望。半晌,才将饰物收起,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迈开修长的腿朝着神社前庄严鸟居走去。
出云大社占地广阔,是日本神社顶格的“大社造”,有着全日本最高的神社建筑,全日本最重的大注连绳。神社内草青木翠,像一座幽静的日式园林,到处可见大国主神和兔子的雕塑。
那是日本神话中,与这位神明有过缘分的小兔子,叫因幡的白兔。
李白蹲在一座兔子雕塑前,伸手捏着石灰浇筑的冰冷的兔耳。忽然,淡色的石灰洇出一个一个深色的点,冰凉的雨丝贴上李白温热的皮肤,他悠悠地站起来,拿出手机,慢慢划着屏幕。
他梦中的神明负着神剑,在每一处妖魔作祟的地方庇护人类,没有天真的白兔,也不适配悠闲的故事。
果真是例行公事地排查,李白自嘲,又排除了一个错误选项,将下一次的成功概率提高了百分之一。
好想喝酒。
在无人的店里,喝他个天昏地暗。
李白划动屏幕的频率快了点,一家一家翻找着出云市的酒吧。口碑好的,评论多的,装修抢眼的,统统不要。人太多了,总逃不了被打扰。他想遁入最偏僻的店,可以老旧,没有好酒,不要有人,他要独自把积累的失望烧掉,将清醒的精神放逐。
雨打湿了屏幕,幽亮的光隔着水滴漫射出来,页面刷新到了最底端,一家没有评分酒吧静静陈列在屏幕上。
蒼海の原。
展示图是一扇深棕色的紧闭的木门,旁边随意放了几张酒柜的、桌子的、凳子的小图,没有酒单,当然也没有一条评论。
好像是酒店主人随手上传备案的,根本就不指望网络给他招揽客人。
李白停住了,默默记下了地址:隐岐诸岛。
趁着天光还亮,订了渡轮上岛。
纵然下雨,海岛的风光也没有蒙上暗色,浪在礁石上碎成珍珠似的白沫,翠绿的草木顺着海风的方向欢迎来客。
李白登上岛已经是黄昏了,太阳被天空慢慢送进广博的大海,在两片靛蓝中染上热烈又沉稳的橘。
李白拦下一辆出租车,用不太熟练的日语和司机说他的目的地,将酒吧的图拿给司机看了之后,片刻,得到司机一个茫然的拒绝,车也扬长而去。
懒惰的酒吧主人,只填了隐歧岛,没有街道门牌号,除非是有心的老司机,没人能找到那里。
这是成心不想做游客的单。
好在李白没有等太久,在放跑了三个司机后,迎来了识途的老马。
那“老马”在日本人中属于少有的热情,与李白介绍了隐歧岛的历史,景点,又说道:“您是第一个找去那个酒吧的客人,运气好的话,赶得上进去喝一杯。”
李白问:“运气好?”
“嗯,那个老板做生意随意的很,经常把门一关,抱根鱼竿就去钓鱼了。”
李白没回话,心中倒是觉得越发有趣起来。
“老马”接着说:“那个老板不是咱们岛出生的,金黄色的头发,漂亮的很呢!为人倒很低调,就算这样,也勾住了岛上不少小女孩的心。”
李白惊奇地“哦?”了一声,心中浮现出梦中神明的脸来,也是一头金色的头发。
“要是能与他喝上一杯,肯定也是说不出的惬意......”“老马”一边叹着,一边将车子七拐八拐开到狭窄的路尽头,
“喏,到了。”
李白道谢下车,站在酒吧门口。
天色已经暗了,这家酒吧却不像别的店,门口没有氛围灯照明,门旁边竖着一个牌子,隐隐能看清楚上面的字:蒼海の原。
深棕色的门紧闭着,李白伸手推门,吱——
厚重的门被推开了。
李白下意识轻笑,看来今天也不尽只有郁闷事。
酒吧空间不大,只开了吊顶一盏暗黄的灯,门正对着吧台,大堂摆了四对桌椅,酒吧的主人正在低头擦拭杯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李白进来,头也没抬。
确实是金色的头发。
李白望着老板低头的身影,喉咙忽然有些干涩,鬼使神差地,他把手伸进衣服里侧的口袋,再一次捏住了那枚饰物。
脚轻轻地落地,带着身子往前。
酒吧主人终于擦好杯子,抬起头,对着李白的方向,露出温润的笑脸。
咚。
心脏狠狠地往胸腔一撞,捏紧饰物的手就被撞脱了力。
金发,金眸。
昏暗的灯光恰好勾勒出梦中那个人的样子。
心脏再狠狠一撞,撞碎了正常的呼吸。
李白看见那个人的笑容好像也滞住了,飞快的一秒,又变成了温润的笑,像一个普通的侍员一样,说:“欢迎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