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黯晴,天光明灭。
不知是何处的地界,黄草伏地,鸟兽虫鸣一齐喑了。
一条小径自远处延伸而来。这是一条踩踏出的野路,一人宽的黄土路面旁草木焦枯,远远望去,像是一条自幽冥蜿蜒爬来的蛇。
蛇身上凸出一道黑影,一名青年侧卧在路上,栗色短发,身着一袭白衣,衣摆处绣着红色流云纹,像是古时雅士的服饰,偏偏前襟裁得很深,露出精壮的肌肉。青年眼睛闭着,将醒未醒,扬着手在空中乱捞,嘴中喃喃:“酒......酒......拿酒来!”
手胡乱挥舞了一通,无人应他的话,青年恼怒地翻身,却被腰间的葫芦硌醒了。
“嘶......”
青年坐起,一手撑地,一手揉着脑袋,被酒精浸泡了不知几时的神经还没运转起来,便先感受到了来自口舌的干燥。青年下意识抿嘴,双唇触碰的瞬间丝丝绵密的疼痛像细针扎进皮肉,极淡的血腥气洇进嘴中。
青年皱眉,醉酒这一会儿连嘴唇都开裂了,这是他以往宿醉都未曾有过的。
空气实在太干了。
灼人的干渴从口腔燎到食管深处,青年晃一晃腰间的葫芦,听还有声响,利落扯下来拔开塞子,仰头一饮而尽,接着吃痛地“啧”了一声,被烈酒烫过的皲裂口正火辣辣地显示余威。
青年起身,掸一掸身上的尘土,环顾四周,思索他是怎么到这片荒草蔓蔓的山野来的,他记得他醉倒在长安的乐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台上胡姬调笑他不胜酒力。
不过现在却不是细细思索原因的时候,远处红轮将沉,天漫上严峻的青灰,找处安全的地方过夜才要紧。
夜色把天地圈起来合围,释放雾气做先遣军,那雾自远处而起,一点点卷过荒野,不紧不慢将所经之地吞入腹中。
空气变得湿润了些。
青年揉了揉眉心,似是驱散灵台中未竟的醉意,接着迈开步,沿着小路向前。没走一段距离,浓雾中亮起一豆昏黄的光,那光像是浮在空中朝着青年过来。移动了一段距离,方才从雾中显出人影,个头不高,身量纤细,是一个掌灯的小女孩,懵懵憧憧的,见了青年,露出既担忧又拘谨的笑,开口向他问好。
这......东瀛话?
青年博闻强识,交友甚广,也曾与客游长安的东瀛人叙谈,讲的虽不太利索,但听都是能听懂的,斟酌了一下,说两句简单的东瀛话寒暄。
女孩浅笑低头转身,掌灯往回走,青年踟蹰了一瞬就跟上了,荒郊野寂,他独自找不到人烟,倒省了寻路的麻烦。
至于这恰到好处出现的向导......青年心中轻嗤,既然孤身异处,便去瞧个究竟。
青年跟女孩没走几时,浓雾渐渐薄了,低矮的茅草屋在雾中显出轮廓,错落相邻,是一座野外的小村落。
女孩领着青年叩开最外面一座茅屋的柴门,屋里一位老者迎出来,穿着粗布麻衣,背有些佝偻,招呼青年进屋,立即把柴门扣紧了。
“天都黑了,你怎么一个人在外面游荡啊?”老者问青年,声音很哑,像是喉咙中灌满了黄沙摩擦出来的,用的自然是东瀛语。
“酒喝的有点多,迷了方向。”青年答道,因为东瀛话讲的很少,语气和断句都不流畅。
女孩端来板凳,老者拉青年坐下,说:“听口音,你是外乡人吧?”
青年点头:“嗯。”
“外乡人好,外乡人好啊,还有粮食酿酒。”老者自言自语,脸上的褶子垂出了惨然的纹路,问青年,“你是平安京来的贵族吗?天皇大人知道我们这里遭了旱灾吗?”
青年沉默地摇头。
老者长长地叹息,道:“也是,听说平安京出现了好多大妖怪,贵族们都吓坏了,阴阳师也忙得不行,哪有空管我们这穷乡僻壤的死活。”
青年闻言,眉间微微拧起。他所知道的东瀛虽远不及长安纷奢,却也是四时和顺,百姓怡然,从未听说妖魔四起民不聊生。
老者未注意到青年细微蹙眉,还在自顾自说,告诫道:“小子不懂事,入夜了还在外面,连平安京都遭了妖魔的灾,我们这偏僻地,更是妖魔鬼怪横行。老汉是一村之长,守着几户人家,要不是我女儿看到你一个人在外面,带你回来,你这细皮嫩肉的......”
青年向老者作揖:“多谢。”
老者摆摆手,叹道:“这世道,谁都不容易,不论你是哪处落难的贵公子,总不能眼睁睁看你送了命......等夜深了,不管听到外面有什么声响,别怕,也别开门看。阴阳师都说房屋也是结界,活人在的房屋,小鬼小怪进不来的。”
青年应下,女孩端来两只陶土茶碗,恭恭敬敬奉到两人面前,老者端起一杯,青年伸手接茶碗,目光扫到碗内,修长的手指就在碗沿上停住了。
“贵公子没见过这么差的茶水吧?”老者浑浊的眼睛看向青年,泛着苦笑,“地里的庄稼都干死了,村里的年轻人逃难去了,我和女儿守着村子,连水都快没得喝了......”
“是在下失礼了。”
听完老者的话,青年作揖,拿起茶碗与老者虚虚一碰,抬起手以袖遮面,看着老者将茶碗饮尽,他也倾碗仰头,把空茶碗轻放在桌上。
老者点点头,说:“今夜女儿跟我睡,你先住下,等明天太阳出来了再走。”
青年颔首,跟着女孩来到里间的卧房,只有一张窄床贴在墙边,床边垒起的木箱当了梳妆台,上面放着一把断了齿的木梳和一面锈迹斑斑的铜镜。
女孩弯腰整理床铺,将一块边角打了补丁的褐色麻布抚得一丝褶皱也无,浅浅地向青年福身:“贵公子早点休息吧。”
说完,慢慢退出卧房,将门掩了。
青年含着笑目送女孩出门,等脚步声远了,脸倏地冷下来,他抖抖衣袖,一抔沙土洒了下来。
刚刚女孩捧的茶,碗内盛的不是水,而是黄沙,而那老者,把黄沙都饮干净了。
青年望向窗外,月光被雾拦住,目光所及黑茫茫一片,凝神倾听,捕捉不到一丝声响,好像这片山野在白雾的笼罩下沉静地睡着了。
青年坐到床上闭目养神,才在戌时,夜还很长。
笃笃笃,笃笃笃。
柴门外响起敲门声。
青年忽地睁眼,窗外月华洒向大地,雾已经散了。
青年走出卧房,来到老者与女孩歇息的房间,推开虚掩的门,床上赫然并排着两具干尸!
那干尸周身灰暗,皮肉干燥贴骨,灰褐的眼珠凸出眼眶,下颌骨大张,似是保持着死前最后一刻挣扎的厉状。
青年神色若然,重新掩上门,转向柴门去,刚要开门会会“来客”,屋内传来老者的声音:“小子不懂事,不是让你听到声响也不要开门吗?”
青年开门的手停在半空,静等着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不要听,听到了也不要管,过一会外面的东西就走了。”喑哑的声音还在继续,青年静静注视着已走上前来的老者......的干尸。
那干尸仿佛不知道自己的变化,还操着原来的语气絮叨,颌骨一张一合地摩擦出细微的“咯咯”声。
“你快回去睡吧,太阳出来了......”
老者干尸没有说完,青年神色微微一动,凝出长剑,挡下里屋飞出的干尸的一击。
青年修剑道,天资卓绝,已经弃了凡铁,求道路上寻得神剑承影,炼入根骨,以真气凝出剑身,人妖神鬼皆杀。
“鬼!鬼!”老者干尸吓得大嚷,“我女儿呢?女儿呢?”
“老人家,你忘了吗?”青年手持承影抵着干尸,剑锋泛出冷峭的青光,神兵威慑,那干尸进不了半步,“她就是你女儿啊。”
“她就是......就是......”老者干尸的颌骨不住颤抖,干瘪的面容分明做不出表情,却让青年看出了悲伤,“那我也已经......”
老者干尸低头看自己枯枝一样的手,恍然大悟般地呼出最后两个字:“死了。”
笃。
屋外的敲门声戛然停下。
老者干尸暴起冲向青年,颌骨在气流的摩擦下咯咯直响,青年眼帘微闭,手腕翻动,承影剑出,两具干尸随青光寂灭,断作四截。
轰——
屋外爆开一股巨大的妖力,茅屋被炸的粉碎,若有若无的气味游进青年鼻腔,青年细闻,像是终年不化的尸体的味道。
月光郎朗,为浓墨似的黑夜掌了一盏幽暗的灯,恰好照出“来客”的模样——身量颇高的女子,一袭青衣,乌黑的长发未束,拖到脚踝,脸色白得像涂了一层铅粉,似笑未笑盯着青年。
分明是如水的凉夜,空气却诡异地蒸出热气。
青年了然,明白了旱灾和干尸的由来。
旱魃为虐,如恢如焚。
而死于旱魃的人,其尸不腐,魂魄不入轮回,供其驱使。
青年持剑而立,承影青光大盛,剑锋铮铮嗡鸣。
忽然,静默的空气中传来令人牙酸的磨骨声,旱魃慢慢张开嘴,上下颌脱落,白森森的牙几乎与眼睛齐高,一股黑气从硕大的口中喷出。
是尸毒。
旱魃本是尸体,由无数的怨气付丧的尸体,烈火焚烧而不化,可白日出行,所到之处赤地千里,经年累积的尸气能让活物瞬间毙命。
尸毒直冲青年面门,青年挥动承影,以剑气劈开黑气,足尖点地,疾驰而上,准备拿旱魃试剑。
旱魃伸手格挡,这老尸的修为不低,身体练成了铜墙铁壁,承影削去了旱魃一片青衣,只在胳膊上留下一道半寸的伤痕。旱魃翻手抓住剑身,五指像铁箍一样,青年用力,剑却纹丝不动。旱魃脸上浮出笑,发力回拉,想夺了青年的宝剑,不想青光一闪,旱魃手中的剑散了。
青年退开两步,掌中青光曳动,长剑再次显现。
神剑承影,唯留剑柄,不见剑身,青年把剑柄炼入根骨,以自身作剑身,催动真气而发,剑随意显。
旱魃脸上还浮着笑,喉间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嗤笑。随着一声声的笑,脚下的黄土变得松软,一只只干枯青黑的手从土里伸出来。
枉死于旱魃的人,反过来做它的伥鬼。
青年放出护体罡气,持剑杀入干尸群中。
嗬嗬,嗬嗬。
旱魃笑得愈发明显,富有灵力之人,吸干了他,修为一定大涨。它伸手按住自己天灵盖,抓住满是秀发的头皮往上扯,只见那张女子的眉目鼻口一点点上扬,吊成一道道上斜的细线脱离了脸,它用力一拉,青衣散落,一张软塌塌的人皮被随意丢在地上——高近两米,浑身青灰,躯干长着白毛的旱魃跳进尸群,朝青年喷出尸毒。
青年步罡踏斗,承影剑青光几乎化成实质,尸毒还未近身就被纵横的剑意劈散。旱魃见状,伸出干枯的手掌,俯身按地,又有无数只枯手从土间伸出,挣扎着往上爬。
轰轰轰——
疏朗的夜空,没有风也没有云,人和尸都没有注意到天边滚出的阵阵雷声,像是在堂屋听厨房水壶翻滚,竖起耳朵才能听到闷闷的声响。
轰轰——
雷声渐渐近了,干净的天空不知从哪边涌来乌云,墨汁似的涂黑了明黄的月亮,狂风大作,密密麻麻的干尸被吹得摇摇欲坠,旱魃猛然抬头,不安地盯着将起的雷暴。
轰!
雷声在群尸的头顶骤然炸开,一道霹雳蜿蜒直下,将黑夜照成了白昼,无数干尸被劈成飞灰,那旱魃身体一滞,头都不敢抬,抢道飞逃。
天雷煌煌,是所有尸鬼妖邪的克星。
飞沙走石,雷云迫地,万千雷鸣似战鼓擂动,似乎要将旱魃的三魂擂散。
轰!
又一道天雷劈下,这雷与方才的雷电不同,电弧闪耀着金光,尾部锋利如矢,像一杆枪贯穿了旱魃。猖狂的老尸,顿时神形俱灭。
“想要染指神的子民,且要看神的旨意!”
云霄之上,传来庄严的男音。没有怒气,也不沉厚,温润却不软弱,透亮而不尖锐,像是泠泠清泉流过砂石,自有一股震颤人心的力量。
雷暴渐渐息了,青年仰头看天,自云头降下来一个男人。
男人周身泛着柔和的金光,背后负着巨剑,剑柄化作一轮金黑的圆盘,圆盘边缘延出闪电似的金色神铁。金檦环绕巨剑从男人的手臂间飘出,一身玄黑为底的衣物绣着淡金色水波纹,风吹开自腰间垂下的衣帘,露出劲瘦修长的双腿。
青年正视男人的面庞,只见他额间一道太阳似的鎏金纹路,金色的眼眸低垂,面色柔和。男人伸手——那双手严严实实裹上了黑色手套,掌心亦有同样的鎏金纹路——摘下了耳饰,那耳饰似凸月一样的圆面,外轮漆黑,向外伸出棘刺,内里浮着一颗莹润的珠子,泛着微微的金光。
青年伸手接住男人递过来的耳饰,一股暖意自手心传到心口。
男人开口,说的自然是东瀛话:“它能隐去你的身形,使你不被妖邪困扰,默念心中所想,就能前往想去的地方。”
“多谢......”
青年怔愣了一瞬才道谢。
男人微微点头,随即望向天空,身体化作一道闪电冲向了云层。
青年捏着耳饰,仰头看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这是......真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