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哥,你没事吧?”金毫无所觉,只是突然感知到了安迷修身上躁动的情绪,下意识问了一句。
“……没事。”安迷修深吸口气,瞪着雷狮,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二楼的男人,不由缩了缩脖子。就算迟钝如金,也嗅出了气氛中剑拔弩张的微妙氛围。
这时,一名黑发少女从雷狮身后走了出来,饶有兴味地瞧了瞧安迷修,又瞧了瞧雷狮,笑道:“两位认识?”
雷狮终于收回了精神触梢,懒洋洋地回答:“何止认识。”
他语气轻挑,眼神暧昧,酒吧里除了金之外,无一不是人精,无需更多言语,就能洞察言下之意。于是少女笑眯眯地对安迷修招了招手,道:“你好,我是凯莉。”
安迷修脸色苍白,眉头紧皱,没有回应凯莉,而是问金:“她是你说的那个凯莉吗?”
气氛变得更糟糕了。显而易见,安迷修对凯莉和雷狮没有半点好感。
金挠了挠后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老实回答:“是啊。安哥也认识凯莉?”
“不。”安迷修否认,手已经握在了腰后光子剑的剑柄上:“但星月魔女的大名,可是每一个流浪者的噩梦——我说的对吗?猎杀者凯莉。”
凯莉挑起眉梢,雷狮哼笑一声,只有金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了大事不妙。
“等等,等等安哥!”金一下跳到安迷修面前,摆手道:“凯莉怎么会是什么猎杀者魔女的,她帮过我好多次的!这中间肯定有误会。”
“就是的说,本小姐这么温柔可爱,和善可亲,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怎么会是那种恶名昭著的坏蛋呀。”凯莉适时地叫起了冤,一边擦着不存在的眼泪,一边指着安迷修委屈道:“你这人瞧着人模人样,没想到也和那些讨人厌的蠢货一路,是个听几句流言蜚语就含血喷人的肤浅家伙。金,你可别信他乱说的那些啊。”
金虽然觉得安迷修有些反应过激,但凯莉的话就是他听起来,也有点火上浇油的嫌疑了,连忙苦着脸说:“凯莉,你就别刺激安哥了!”
安迷修不知道信了凯莉几句,又或者压根一句都没信,只是沉默片刻,握剑的手纹丝不动,目光转到了一旁悠然看戏的雷狮身上,沉声道:“既然如此,在下冒昧一问,凯莉小姐为何会跟一个恶贯满盈,穷凶极恶的宇宙海盗有交集?”
即是从未见过雷狮,也不曾听闻过他罄竹难书的可怕恶行,但任何一个有感知力的人,都能在他身上感受到那种如同深渊般吞噬一切的黑暗。血腥、硝烟的残酷气味,以及充满攻击性的,令人下意识畏惧臣服的强横精神力,共同组成了这份第一印象。金是个向导,自然能感知到这一切。
安迷修的问题也是金想问的。
也许是金脸上的迟疑,又或许是懒得再跟安迷修浪费时间,凯莉脸上浮夸的可怜淡去,她抚了抚头发,双手抱臂道:“好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安先生怕不是忘了这可是卡喀亚,罪恶之星,我也是要讨生活的。恶贯满盈,穷凶极恶的盗匪就是我的客户,我是个生意人,只看钱办事。安先生要不是来做生意的——”她抬起手指着门外,冷哼道:“那就滚出本小姐的地盘。”
“凯莉……”金欲言又止。
安迷修默不作声,和雷狮对视几秒后,他放开剑柄,拦住了还想说什么的金,将自己的通讯码发给了金。
“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就用这个联系在下。”说完,他拍了拍金的肩膀,温声道:“在下先走了,你千万小心。”
金担忧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吧?你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没问题。”安迷修转身往店外走,背着金挥了挥手。
“讨人厌的家伙终于走了。”凯莉又恢复了笑脸,下楼来到金的身边,拉起金的手笑眯眯道:“我可等你好久了,金!”
金嘿嘿一笑,不好意思道:“登格鲁星过来太远啦,我又不太认路,就多花了点时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没事没事,人能平安来到这就好。”寒暄完,她回头看向跟着走下二楼的雷狮,道:“那雷狮老大,慢走不送了?”
一场热闹看完,雷狮心情极佳,慢悠悠坐到吧台前,颔首道:“不急,喝一杯再走。”
赚钱的好事凯莉从不怠慢,立刻笑着让老板好生招待,随后拉着金去了里间。
一楼大厅顿时安静下来。
雷狮点了一杯“醉生梦死”,青紫色的渐变酒液在酒吧昏红的灯火中被照得斑斓奇诡,像宝石,像星云,像雷王星厄流空间站中夜晚的人工湖泊。
他很少能感觉到这样强烈的愉悦快乐,和大多数拥有敏感神经突触,共情能力极强,并天生感性的向导不同,他几乎无法感受到自己的情绪。这并非意味着他无法体会常人的喜怒哀乐,只是无法如常人一样,轻而易举地感受到生命与生俱来的七情六欲。
在病理学中这种情感缺失会被视为一种精神疾病,但作为一名向导,这种缺失反而让他超越了向导需要精神结合锚定自我的本能桎梏,让他成为了独一无二,无需哨兵也自成一体的完整存在。
对他而言,情感是一个未知的谜题。而他并不讨厌探究这种谜题,所以即便安迷修已经变成了他的麻烦,他也没有听取卡米尔的意见将安迷修杀掉。
杀掉一个人是件很简单的事,杀掉一个曾经被他精神操控过的哨兵更是易如反掌。但那样多可惜,多无趣。毕竟像安迷修这样,能在他的精神操控中清醒过来的哨兵,这么多年也就遇到了这一个。
想到安迷修,就不免想起那张脸被愤怒和痛苦淹没的样子,想到他因为无意识犯下的罪恶而露出的惊恐和绝望。
心中涌起的甜蜜情绪如神话中惑人堕落的女神卡喀亚,雷狮沉浸在这迷醉之中,单手撑着脸颊抬眼看向门口,微笑自语:“但罪恶就是幸福,不是吗?”
言罢,他饮尽醉生梦死,起身走出酒吧。
不分昼夜的地下城市,街道上仍人流如梭,空气里弥漫着廉价复合材料的有毒香味。
雷狮离开多姿酒吧时候,是太阳时下午三点。十一号街很长,是深林区最繁华的街道之一,雷狮沿着街道漫步往东走。他生得英俊,肤色冷白,身形高挑,气质矜贵,又是个外来者,在一众奇形怪状的当地人中犹如鹤立鸡群,不免引起注意。
但没人敢把目光投到他身上,更没人敢靠近他。以至于他所过之处,人群竟如摩西分海,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一个精神力足够强大的向导,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跪地臣服,而强横到雷狮这种程度的存在,他甚至无需主动暗示,仅是不经意溢散的精神力就足以令人潜意识遵从他的意志。
但雷狮并不喜欢这种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群行尸走肉中,弱者无意识的谄媚只会令人倒尽胃口。所以他转身进了小巷,沿着昏黑狭窄的隧道,走向了偏僻无人的地方。
十五分钟后,雷狮停在了一处荒废的烂尾楼前。
最近的路灯已经很远,楼里闪烁着流浪汉点起的廉价节能灯,暗蓝色的光线穿透黑暗,在雷狮身上勾勒出了一圈模糊光晕。漆黑的影子倒映在他身前,将那张总是带着轻佻和玩味的面容隐藏在了黑暗里。
他叹了口气,摊开一只手,对着前方的黑暗道:“好吧,你确实比我想象的还有耐心。竟然忍到现在都没动手呢。”
黑暗里寂静了一瞬,无风的地底突然起了风,悬挂在路灯上的长条灯泡跟着晃了晃,像一条褴褛破布。然后,眨眼之间,安迷修走到了路灯下,手中握着启动的两把光子剑。
两把长剑一金一蓝,雷狮非常熟悉这两把武器。他挑起眉梢,笑道:“你真是个恋旧的人。”
只有安迷修知道雷狮是什么意思。因为这两把剑——师父为他打造的流焱和凝晶,曾在一年前被雷狮亲手摧毁。
雷狮是在嘲笑他非要将这两把剑修好,而不是换掉。毕竟修好光子剑需要的费用可不是一个小数。
好在安迷修对雷狮的讥嘲早已习惯,他没有动怒,表情冷静到接近冷酷,只是抬起一剑,问雷狮:“你为什么来这里?”
雷狮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安迷修深吸一口气,再次意识到雷狮根本不是一个可以沟通的对象,而他居然还试图和对方对话,真是可笑。
双剑的光芒忽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安迷修自黑暗中扑出,流焱直劈雷狮面门。
“你身边那个叫金的小子,才觉醒没多久吧?”
炙热的剑光堪堪停在了雷狮面前,安迷修瞠目停下攻势,惊疑不定地瞪着雷狮。
雷狮伸出一指,缠绕着电光的指尖拨开了眼前的剑,他仍然微笑着,用不急不慢的腔调悠悠道:“这么在乎啊?他比我如何?能让你爽吗?”
安迷修咬牙切齿:“雷狮!”
雷狮笑容更深,歪头道:“我觉得不能吧。毕竟我给你设下的精神壁垒还好好在着,这世上能超越我的向导还没诞生呢。”
安迷修羞怒交加,忍无可忍地一把揪起雷狮的衣领,愤恨警告:“就算在下曾经欠你人情,也不代表你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在下不是你的玩具!”
“你当然不是玩具。”雷狮惊讶道:“我可不会跟玩具上床。”
安迷修哑口无言。满腔的愤怒,憎恶,痛苦以及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深埋在心底的隐秘情愫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在雷狮的只言片语中被掘出。
哪怕不使用精神暗示,雷狮也能轻松掌控他的情绪,就好像他天生拥有操控人心的力量。
温热的指尖抚摸上了安迷修的脸颊,掠过下巴,停驻在了颤抖的唇上。雷狮贴近他,暧昧的气息在两人间流转,昏暗的光线无法阻挡哨兵优秀的视力,安迷修清楚地在那双含着讽刺笑意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失神的面容。
雷狮轻哼道:“一千光币就想跟我一笔勾销,我看你才是把我当玩具吧?”
意识海并没有被入侵,精神壁垒完好无损,安迷修完全可以轻松打掉这只轻薄的手,但强烈的愧疚和后悔阻止了他。
无论雷狮对他做了多少不可原谅的事情,唯有一点雷狮永远无辜。
所有恩怨的源头,纠缠的开始,是安迷修率先踏出了那错误的一步,以至于往后发生的一切,都像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