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文从窗户爬出去离开了爱丽斯的房间。他没有立刻回城,而是又爬到了平时躲藏的树上面。
他在等,等温妮是否会冲出屋子,等罗纳是否会提着棍棒怒吼着搜寻“闯入者”。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先出来的是罗纳,手里提着油灯,打着哈欠,像往常一样走向仓库。接着是温妮,拎着空篮子,默默地走向鸡舍。掏蛋,摘菜,搬货……一切如常。夫妻俩之间没有任何交谈,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温妮的脸上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死水般的麻木,仿佛之前在爱丽斯门口的那一瞥,只是德莱文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为什么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
德莱文看着罗纳套好牛车,对温妮交代了一句“在家照顾好爱丽斯”,然后驾着车吱呀吱呀地离开了院子,消失在晨雾弥漫的道路尽头。
院子里只剩下温妮。她站在原地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屋。德莱文看到她开始收拾餐桌上的碗碟,动作缓慢而机械。
德莱文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一步步挪到罗纳家的大门前,举起手,轻轻敲响了门板。
“咚、咚、咚。”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门闩被拉开的“咔哒”声响起,木门打开了一条缝。温妮的脸出现在门后,看到是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也没有愤怒。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然后,身子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进来。
德莱文忐忑不安地侧身挤了进去。屋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牛奶和燕麦粥的气息。他站在门厅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不敢看温妮。
温妮没有说话,只是转身朝厨房走去。德莱文犹豫了一下,跟在她身后。厨房里收拾得很干净。温妮指了指餐桌旁的一张木头椅子,示意他坐。
德莱文拘谨地坐下,屁股只挨着一点点椅子边。温妮拿起灶台上一个陶罐,倒了一杯还温着的牛奶,推到德莱文面前。
“不……不不不!”德莱文像被烫到一样,连忙摆手,声音因紧张而结巴,“我、我不是来讨吃的!我是来……来道歉的!”
温妮没有说话,自己在桌子对面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目光低垂,看着桌面上的木纹。
她的沉默让德莱文更加心慌意乱。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努力组织着语言:“对、对不起!温妮……女士。我知道我不该……不该偷偷跑进来打扰你们。我、我只是……我真的只是想来看看爱丽斯过得好不好,习不习惯……我求求您,千万别把今天早上的事告诉罗纳先生!”他越说越急,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像个蹩脚的小偷,语无伦次。
“你带她走吧……”
温妮突然开口了,声音很轻。
“什……什么.?.”德莱文懵了,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慌乱地抬起头,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脑海:她一定是气疯了!气他不信任他们,所以才说反话,要他把爱丽斯带回去,以此彻底断绝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德莱文语速飞快地辩解,“我、我没有怀疑你们虐待她的意思!我看得出来,你们对她很好,真的!比我们……比我们能给她的好太多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我发誓!”
“带她走吧……”
温妮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但依旧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念一句与她无关的咒语。
“对不起!对不起!”他急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边道歉一边鞠躬,“我马上就走!我以后绝不未经允许接近你们的女儿!我保证再也不来了!……”
“她不是我的女儿!!!”
温妮突然从椅子上站大吼!她死死地盯着德莱文,胸口剧烈起伏着!
德莱文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倒退一步,撞在了身后的椅子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瞬间变得陌生的女人。
吼完这一句,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晃了晃,颓然坐回椅子上,双手捂住脸,压抑不住的痛哭声从指缝里倾泻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不是我的女儿……她不能成为我的女儿……她不是……我的苏娃……我的苏娃回不来了……她不能是……不能……”
德莱文看着眼前崩溃痛哭的女人,不敢再待下去。他一步一后退,踉跄着穿过门厅,手忙脚乱地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像身后有厉鬼追赶一样,沿着土路疯狂地奔跑,直到将那栋诡异的二层小楼远远甩在身后,再也看不见。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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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克萨斯历973年10月
第五个赶集日的前一天,德莱文再次踏上了前往河边村的路。他没有直接进村,而是在村外那片熟悉的小林子里徘徊,靠在一棵老树上。
这一周,他过得浑浑噩噩。码头上扛包时差点摔进海里,吃饭时常常咬着筷子发呆,晚上躺在草垫上,一闭眼就是温妮那双赤红的眼睛。
“她不是我的女儿!”
“她不能成为我的女儿!”
这些话日夜不停地折磨着他。
温妮大概从头到尾都没有接受过爱丽斯。
她失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苏娃,悲痛欲绝。而罗纳,可能是为了安慰妻子,也可能是真的想要个孩子,才收养了爱丽斯。但温妮看着爱丽斯,只会想起自己死去的孩子,这个替代品不仅没有带来安慰,反而加深了她的痛苦。所以她才总是那么麻木,那么空洞。
而自己的出现,就像往这潭死水里扔了块大石头。
他,德莱文,一个贫民窟出来的小子,名声不好,行为莽撞。他一次次像贼一样溜进别人的家,去接触他们“名义上”的女儿。这在温妮眼里意味着什么?
——“看吧!就因为这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现在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招来了!今天他是偷偷来看她,谁知道明天会不会是来偷东西、甚至来害人的?我早就说过不该收养!现在家里连安全都没法保证!”
德莱文几乎能想象出温妮会对罗纳哭诉的话。她那句“带她走吧”,根本不是气话,而是发自内心的排斥。
因为这个养女的存在,已经引来了“麻烦”,打破了她原本死寂却可能安全的生活。她害怕了,她想彻底摆脱这个让她不安的根源。
而自己最后那句“你们的女儿”,更是戳中了温妮的痛处——她从未将爱丽斯视为己出,这句话在她听来简直是讽刺,所以才让她彻底崩溃,喊出“她不是我的女儿!”
一切都是我的错。
这个认知让德莱文无比沮丧。他差点毁了爱丽斯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生活。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该怎么跟爱丽斯说呢?直说以后不能再来见她?那个黏人的小丫头肯定会哭闹,会不理解。
“爱丽斯,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学本事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不行,她肯定会哭的。
“我找到了一份好工作,特别忙,没时间过来了……”不行不行,她还是会哭的。
每一个借口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
可不说,难道要一次次失信于她吗?他烦躁地揪着地上的枯草,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无解的困局。
就在这时,两个村妇的交谈声由远及近,传入了他的耳朵。
“真打了啊?”一个声音带着些许惊讶。
“是啊,打了!啧啧,脸上都看得出印子。”另一个声音肯定道,带着点看热闹的意味。
“罗纳家那口子也是,这么重要的客人上门了,也不把狗栓好……”
“可不是嘛,换作是我,都要被打得下不了床!”
“唉,也是倒霉……”
两个村妇挎着篮子,边说边从小路那头走来,又渐渐走远,后面的谈话听不清了。
打了?谁被打?温妮?!重要的客人?狗?!
他再也按捺不住,从藏身的树林里钻了出来,快步向村子走去。他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熟门熟路地找到村里那群经常在一起玩耍的孩子,装作偶遇的样子,凑上去闲聊。“嘿!我刚听人说,前几天罗纳家出事了?”
孩子们见到他,立刻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是啊!罗纳叔叔家出事了!”
“前天内城来了个大老爷!坐马车来的!可气派了!”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罗纳叔叔家那条瘦狗,突然就咬了那个从马车上下来的大老爷!还咬了罗纳叔叔!”
“听说是那个大老下马车时,靴子不小心踩到狗尾巴了!”
“啊?可是我听说是狗趴在门口睡觉,那个大老爷进门时踩到它尾巴了……”
“罗纳叔叔去拦,也被咬了呢!”
“那个大老爷气坏了,马车都没坐稳就走了!”
“我听见有狗叫声,再后来就没声音了。我妈说,罗纳叔叔把狗打死了。”
“对!我爸爸路过时听到罗纳叔叔骂骂咧咧,说这畜生差点害死他,然后就用棍子狠狠打狗的头……”
“我爸说,罗纳家得罪了内城的大人物,要倒大霉啦!”
孩子们的声音叽叽喳喳,德莱文只觉得“嗡”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后面孩子们又说了什么,他完全听不见了。
拉克……死了。
那个勇敢、忠诚,数次保护过爱丽斯的拉克……就因为被踩了尾巴,咬了人,被打死了?
他看着自己粗糙肮脏的手,看着身上打满补丁的破旧衣服,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城门口那个麻脸卫兵的狞笑和唾骂:
【看看那德性!像不像两条夹尾巴狗?】
【穷鬼就是穷鬼!】
【废物!】
是啊……废物。
像条狗。
拉克是条狗,它认不清自己的位置,从贫民窟跟到了富贵的农家,却还保留着野狗的本能,结果就是被打死。
他德莱文呢?
他何尝又不是另一条“拉克”...一条从臭水沟里爬出来的、不该存在于此地的野狗。
他缓缓地、靠着路边的树干滑坐在地,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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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莱文蜷缩在窗根下的阴影里,夜露打湿了他的衣服。
房间里,爱丽斯的抽泣声渐渐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她终于哭累了,搂着新的小狗睡着了。
房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是温妮。
然后,是罗纳的声音。但不再是那种温和,而是另一种德莱文从未听过的、带着不耐烦和粗暴的腔调。
“哄睡着了,把这狗丢出去栓好吧,这只得多栓,别他妈又像那只畜牲一样坏了我的好事!”
德莱文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撞击胸腔的“咚咚”声。
回答罗纳的只有寂静。可以想象温妮只是麻木地站着。
“还他妈站着不动干嘛?前几天没挨够打?!”罗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威胁。
一阵沉默后,温妮终于开口了,声音微弱得像要断掉:“放她走吧……”
“放她走?她走得了吗?”罗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语气讥讽而残忍,“我好不容易找到的宝贝,天生的残疾!看看这腿!你知道她能给我带来多少财富吗?”
“她还只有十岁...放过她吧...”
“十岁怎么了?!”罗纳低吼道,仿佛被触及了某个兴奋点,“安杰洛老爷就是喜欢年纪小的!苏娃不也是八岁就开始帮我赚钱了!”
苏娃!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德莱文脑中所有的谜团!温妮的崩溃,她对爱丽斯的排斥……一切都有了答案!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的颤栗爬上他的脊髓。
“让他们带她走吧,别让她成为下一个苏娃了...”温妮的哭泣声压抑不住地泄露出来。
“……温妮”
“……你在跟谁说话?温妮?”
“嘭!”
窗户被猛地从里面推开!木框撞击墙壁发出巨响。罗纳的上半身探出窗外,他那张平日里堆满假笑的脸凑近了紧贴在墙根、无处可躲的德莱文。
四目相对。
“原来有只老鼠躲在这儿啊。”罗纳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德莱文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时间仿佛停止了流逝。他能看到罗纳的嘴在缓慢地一张一合,却无法听到他吐出的任何字。
【爱丽斯...】
“你听到了多少?”罗纳俯视着他,一字一顿地问。
【爱丽斯,我唯一的星光爱丽斯】
“罗纳先生,早上好呀”德莱文突然笑了,两人的脸相距不到十公分。
就在罗纳这瞬间的错愕之际,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割断了他颈侧的动脉。
如同破裂的水囊般,温热、带着铁锈味的液体喷射出来,鲜血糊住了德莱文的眼睛,染红了他的视线。
“然后...再见!”
罗纳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他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脖子,但鲜血如同泉涌,从指缝间疯狂飙射。他想惨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间。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最终无力地从窗口滑落,重重地摔在窗下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德莱文站在原地,任由脸上温热的血液流淌。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被血糊住的眼睛,低头看着地上还在微微抽搐、迅速被血泊包围的罗纳。
原来人渣的血,也是温热的啊。他脑子里莫名地闪过这个念头。没有恐惧,没有恶心,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快意。
原来自己已经疯了啊。笑。
房内的温妮慢慢走到了窗前,她连看都没有看躺在地上的罗纳的尸体,德莱文第一次在这个女人的脸上看到了笑容。
是的,温妮笑了。
“明天早点起来带去河边丢了吧。”
“嗯!”
“你喝牛奶吗?”她微笑着对满脸是血的德子说。
“喝!”德子对她回以微笑:“谢谢温妮...阿姨!”
......原来大家都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