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柯林的诗名如同初春的野火,迅速蔓延过伽林省,烧到了邻近的芝云与葵林。
《初芽集》上“歌德”的笔名被越来越多的人提及,他的诗篇被抄录传诵,甚至在贵族沙龙里引发讨论。
慧心法师带来消息,伽林省诗歌社已正式考虑吸纳他成为成员。加入伽林省诗歌社,成为其最年轻的成员,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意味着更丰厚的稿酬,受邀演讲、教学的机会,乃至将来成为受人尊敬的导师。
一条通往名誉、地位,以及——对柯林而言最重要的——经济独立与世俗认可的道路,似乎已在他脚下铺开。
他几乎能触摸到那个未来:用才华证明自己,而非那个缺席的父亲的姓氏。
他首先想告诉的,是贞德。
然而,就在他小心翼翼怀揣希望之时,一个流言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准备。
“听说了吗?金家的小姐,贞德,要订婚了。”
“芝云省的贵族少爷,家世显赫得很,这次来伽林省,就是来相看,顺便谈生意的。”
“真是门当户对……”
“贞德小姐那样的人品家世,本就该配这样的……”
学堂里,市集上,那些细碎的、带着羡慕或八卦的议论,无孔不入地钻进柯林的耳朵。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订婚?贵族少爷?门当户对?
他像被骤然抛入冰窟,血液瞬间冻结。
那些关于未来的、带着贞德身影的蓝图,在她家门前碎裂成齑粉。
她从未对他提过只字片语。他被蒙在鼓里,像个可笑的傻瓜,还在规划着根本不存在的未来。
他想起贞德清澈的眼睛,想起她谈论未来时眼里的光,想起她承诺的“等到那一天”。
难道这些,在家族利益和所谓的“门当户对”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觉自己正挂在悬崖边缘,手中的救命绳索正在崩断,他即将坠落。
他必须问清楚。
他约她在那棵歪脖子老松下见面。夕阳像泼洒的鲜血,染红了半片天空。
“那些传言……是真的吗?”柯林开门见山。
贞德看着他,眼神里有歉意,但没有闪躲。
“父亲确实有此意。芝云省的哈里斯家族,与我们家有旧交……”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她证实,柯林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所以呢?”他盯着她,黑眸深处暗流汹涌,“你怎么想?接受这‘门当户对’的安排?”
“柯林,”贞德试图解释,语气带着安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有我的责任,但我也对父亲表明了我的态度。我不认为家族的未来必须依靠联姻来维系,我相信通过努力,我们可以……”
“努力?”柯林打断她,声音提高了些,带着讥诮,“等到纳尔逊家的聘礼送到你门口,你的努力还有什么用?!”
长期压抑的不安全都爆发出来,他只看到即将失去她的恐惧。
失去她,意味着他刚刚窥见的光明通道彻底崩塌,他将永堕母亲掌控的无间地狱。
他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我们离开这里,贞德。就今晚,在老木屋见面。我们一起走,离开伽林,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他的话语急促,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
私奔。这是他所能想到的,能同时挣脱母亲和这桩婚约的唯一方式。
贞德看着他眼中的疯狂和绝望,心被狠狠揪紧。她理解他的不安,但他的方式太过激烈。
“柯林,你冷静点!给我一点时间,我需要和父亲好好谈一谈。相信我,我会处理好。”
“没有时间了!”柯林低吼,“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就什么都晚了!今晚,木屋,我会一直等你!”
他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他松开手,转身快步离去,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贞德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乱如麻。她明白他的恐慌,但她无法认同这样草率而叛逆的逃离。她有自己的坚持和责任。
当晚,贞德·金没有去木屋。她选择直面问题,与父亲韦德·金进行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谈话。
书房里的灯火亮到深夜。贞德没有哭泣哀求,她展现出作为家族继承人的勤奋与担当。
她条分缕析地陈述哈伯特家族此次联姻背后的真实意图,可能带来的潜在风险;
她拿出自己多年来协助管理家族事务的记录,详细规划了未来几年不需要依附联姻,金家族产业如何能凭借自身努力拓展的方向;
谈及柯林·简时,她谨慎地没有提及恋情,只说是极具潜力的年轻才俊,可能带来的文化声望与人脉。
她的话语清晰、理智,充满了对家族未来的责任感。
这场谈话持续了几乎一整夜。
韦德·金从最初的强硬,到后来的沉吟,他看着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女儿,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睛,她眼中的坚定和提出的切实计划,最终打动了他。
他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她的能力和眼光,或许比一桩单纯的联姻更能带给家族长远的利益。
韦德·金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罢了……哈伯特家那边,我会去回绝。你……好自为之。”
贞德心中巨石落地,巨大的喜悦和疲惫同时涌上。她看向窗外,夜色浓重,已是后半夜。
她想着柯林,想着如何告诉他这个好消息,想着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
但身体的疲惫和考虑到深夜独行的不便,让她犹豫了。
“明天一早,”她想,“天一亮我就去找他,给他一个惊喜。”
她带着这份期盼和解决难题后的松弛,沉沉睡去。
然而,这一切,在后山木屋里苦等的柯林,无从知晓。
-------------------------------
在那片漆黑的山林里,破旧的木屋中,柯林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睁睁看着窗外的星辰一点点黯淡,曙光取代月光。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期待逐渐被焦灼取代,焦灼燃成猜疑,猜疑最终淬炼成绝望。
她没来。
她选择了家族,选择了那个素未谋面的贵族。
那个承诺过“等到那一天”的人,那个他视若□□的人,最终,还是选择了“门当户对”,抛弃了他。
像他的父亲一样。
最后一丝微光,熄灭了。
像所有他生命中渴望抓住的光,最终都会无情地熄灭。
他回到那座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宅邸。
天刚蒙蒙亮,宅子却异常地“醒着”。艾珂薇穿戴整齐地坐在客厅里,仿佛等待已久。
宅邸里没有点灯,艾珂薇坐在客厅最深处那张高背扶手椅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只有她手中摩挲着的金丝雀胸针,偶尔反射一点窗外残余的微光,像黑暗中一只窥探的眼睛。
柯林沉默地站着,像一尊石像。
她看着儿子失魂落魄、衣衫沾染晨露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了然而恶毒的笑。
“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刻骨的讥讽,“怎么,你的小太阳,最终还是选择了更光明的坦途,不要你了?”
她怎么会知道?!是哪个路过的仆人?还是她根本就在暗中监视他?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
“母亲,您多心了。”
“多心?”艾珂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起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学堂后山那棵歪脖子树下私会!你为她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酸诗!”
“我早就告诉过你!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她们那种家庭出来的,怎么可能看得上你这种私生子!你以为你写几首酸诗就能改变什么?做梦!”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柯林心上,将他竭力隐藏的秘密,**裸地剥开,踩在脚下。
她站起身,一步步逼近,手指几乎戳到他的鼻梁:“你和你父亲一样!骨子里就是下贱!就是会被那些虚情假意迷惑!为了个女人就要抛下生你养你的母亲!我为你付出一切,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你怎么敢?!”艾珂薇的情绪瞬间决堤,她猛地抓起桌面的戒尺,狠狠抽在柯林的手臂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教你礼仪,供你读书,指望你出人头地,让你那混账父亲看看!可你呢?!你脑子里只想着跟那些轻浮的丫头鬼混!跟那个不知廉耻、勾引别人儿子的下贱丫头!”
戒尺一下接一下落下,疼痛火辣辣地蔓延开来。但比疼痛更甚的,是那被践踏的羞辱感,以及母亲对贞德那肮脏的诋毁。
“她没有……”柯林试图辩解,声音因压抑着怒火而颤抖。
“闭嘴!”艾珂薇厉声打断,戒尺重重敲在他的肩胛骨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你还为她说话?柯林!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母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难道你也要像你父亲一样,被那个小妖精迷住,然后抛弃我?!你是不是也要离开妈妈?!”
又来了。永远都是控诉。永远都是抛弃。永远都是这些话。仿佛他生来就背负着这无法偿还的罪孽。
长期的压抑,小心翼翼的伪装,在此刻被彻底撕碎。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母亲尖利的嗓音和不断落下的戒尺中,绷到了极限。
“我只是想要一点正常的生活!这也有错吗?!”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正常?”艾珂薇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话,她停下动作,用混合着怜悯和憎恶的眼神看着他。
“柯林,我可怜的孩子,你还不明白吗?从你出生那天起,你就注定无法‘正常’!你是我的儿子,是斯汀·贾的私生子!这是你永远洗不掉的烙印!”
她逼近一步,戒尺抵着他的胸口,一字一句地,将最后一把匕首插进他心脏:“那个贞德·金,她马上就要订婚了!芝云省的贵族少爷,人家才是门当户对!你以为她真的看得上你?她不过是玩玩而已!就像你父亲当年对我一样!玩玩而已!”
“闭嘴。”他低声说。
艾珂薇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随即是暴怒:“你说什么?你敢让我闭嘴?!柯林·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我怎么会失去一切!”
她习惯性地扬起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用耳光让他屈服。
但这一次,她的手在半空中被截住了。
柯林抓住了她的手腕,他抬起头,那双黑色的眼睛里,再无平日里的隐忍与麻木。
“我说,”他看着她,一字一顿,“闭、嘴。”
柯林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抓起了桌上那把用来削水果的、闪着寒光的短刀。他拿起它,动作不紧不慢,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优雅。
然后,他猛地向前一送。
利刃刺入血肉的感觉,陌生而清晰。温热的液体溅到了他的手上,脸上。
艾珂薇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短刀,又看向儿子那双黑眸,看着他那张酷似斯汀的脸。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呼唤他的名字,最终却只涌出一口鲜红的血沫。
柯林拔出刀,血珠溅上他的脸颊。
她软软地倒了下去,戒尺从手中滑落,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世界仿佛静止了。只剩下血液滴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滴答,滴答。
老仆人听到动静,慌慌张张地推门进来:“夫人!少爷!发生什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
柯林缓缓转过头,看向仆人。
老仆人被眼前的景象吓魂飞魄散,转身便想跑。
柯林几步追上,从背后捂住仆人的嘴,刀锋划过脖颈,温热的液体喷涌而出。
老仆人甚至来不及惊呼,便倒在了血泊中。
宅邸彻底安静下来。
柯林站在客厅中央,喘着粗气,手上、衣襟上沾满了血迹。
他看着地上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母亲的,仆人的。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奇异的、暴风雨过后的死寂,以及一种扭曲的解放感。
一直束缚着他的枷锁,碎了。
一直在他耳边嘶鸣的声音,停了。
然后,他看到了奇异的一幕——从母亲和仆人的伤口处,血肉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蠕动着,生长着,绽放出一朵朵小小的、妖异的金色花朵。它们汲取着血液,迅速盛开,金色的花瓣在昏暗的晨光中,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他的魔法。
原来他还有魔法的才能。
他怔了片刻,随即,嘴角缓缓扯开一个弧度。不是母亲要求的、标准的微笑,而是一个扭曲的、带着疯狂和嘲弄的表情。
他开始行动,他将男仆的尸体拖到自己床上,伪造成老仆人杀害主人与少爷后,最终逃亡的假象。他做得有条不紊,让现场看起来“合理”。
他走到水盆边,动作仔细,慢条斯理地清洗手上的血迹。
然后,他走进厨房,第一次,没有任何人指责他该吃什么,该怎么吃。
他为自己烹饪了食物,选择自己喜欢的口味,随意地使用调味料。
他打开衣柜,第一次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搭配了一套衣服穿上。
他坐在曾经属于母亲的主位上,慢慢地吃着食物,享受着这血腥换来的、扭曲的“自由”。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他咀嚼的声音,和那几朵金色花朵无声的绽放。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客厅,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在弥漫着血腥与花香的宅邸里,一直坐到深夜。然后,他点燃了油灯,将它扔在了窗帘上。
火焰贪婪地蔓延开来,吞噬着这座囚禁了他十八年的牢笼。
柯林站在屋外,看着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黑色的眼眸里跳动着火焰的影子,平静得可怕。
他的怒火并未平息。这还不够。
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入漆黑的夜色里。
目标明确——金家。
那个即将与“门当户对”贵族订婚的贞德家。
如果他的世界注定崩塌,如果他的光注定熄灭,那么,所有与之相关的人,都该陪葬。
他记得那里的每一处地形,记得每一个人的面孔和名字。
那些他曾作为客人被邀请时,暗中观察、牢牢刻印在脑海里的细节,此刻成了最精准的屠戮地图。
他像一道阴影,潜入金家宅院。守夜的仆人刚发出半个音节,就被割断了喉咙。
他点燃了带有昏睡效果的草药,让它们在夜风中无声地扩散。
然后,杀戮开始了。
短刀在月光下划出动人的弧线,金色的花朵在黑暗中接连绽放,汲取着生命,妖艳而宁静。他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像在完成一件早就构思好的作品。
韦德·金,伊洛娜·金,波考克·金……一个接一个,在睡梦中或被惊醒的短暂挣扎里,倒在血泊中,身上盛开出金色的花。
最后,他潜入贞德的房间。她安静地沉睡在床榻上,对门外发生的惨剧一无所知,面容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纯净得刺眼。
他凝视了她片刻,然后伸出手,用浸了药剂的布巾捂住她的口鼻。
他打横抱起她,转身投入了更深的黑暗中。
【错失彼此的爱情故事,总是无比迷人。】这是他在游戏里的台词。
他的初恋贞德,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再次提醒!!下一章内容炸裂!!慎入!!
下一章内容炸裂!!慎入!!
下一章内容炸裂!!慎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