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内心有千万个不情愿,看着身上那套印着卡通恐龙图案的幼儿园园服,嬴政仿佛在看着无形的枷锁。
但最终还是被风停半是哄劝半是忽悠地,带进了那所年费高达28万的国际双语幼儿园。
这里的世界,与嬴政预想的截然不同。
在幼儿园没有邯郸街头孩童的恶意欺辱,没有宫廷之中笑里藏刀的算计,更没有需要时刻警惕的冷箭。
这里只有色彩过于鲜艳的墙壁,摆放着各种在他看来幼稚无比的塑料玩具的角落,以及一群整天吵吵嚷嚷、为了一块积木或一根蜡笔就能瞬间友谊破裂又瞬间和好的幼稚小孩儿。
老师们声音甜得发腻,总是蹲下来,用那种“宝宝真棒”的语气和他说话,哪怕他只是自己系好了鞋带,或者背出了一首简单的诗。
午餐时间被要求不能挑食,必须吃掉那些被他评价为“火候太过、调味失衡”的西兰花和胡萝卜。
午睡必须躺在那个印满星星月亮的小床上,听着隔壁床风波震天响的呼噜声,以及另一个孩子梦里咿咿呀的呓语。
嬴政在这个世界过得顺极了,顺风顺水,顺得毫无波澜,也顺得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聊与格格不入。
没有恶意,没有四面皆敌,但这种被当成真正无知稚童、被圈养在象牙塔里的生活,对他而言,是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更难以忍受的消磨。
他最终选择忍受这一切,并非屈服于风停的软磨硬泡,而是源于他自身的理智判断。
他要融入这个光怪陆离的现代世界,理解它的规则,甚至在未来某个时刻掌控它,那么,他就必须从最基础的社会结构开始体验和学习。
幼儿园,无疑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社会化的起点。他,嬴政,即便重活一世,也绝不会在任何领域认输,包括:当个好学生。
然而,这份坚韧的意志力,在日复一日的儿歌、手指画、排队滑滑梯以及分享玩具的折磨下,仅仅支撑了一个月。
当他在“我的梦想”主题课上,听到第三个小朋友说想当奥特曼,第五个说想当艾莎公主,而风波昂着脑袋宣布要当“小叔叔那样的超级英雄(指开着越野车去野外拍照)”时,嬴政感觉自己的理智之弦绷到了极限。
那天放学,他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风停那辆熟悉的G63驶来,第一次主动地、极其迅速地拉开车门爬了上去,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明显疲惫和嫌弃的语气宣布:“我,不能再待在此处了。”
风停看着他家政哥那张写满生无可恋的小脸,原本还想劝说的话瞬间咽了回去,只剩下忍俊不禁。
他立刻联系了幼儿园园长,以孩子天赋异禀,需要更个性化的培养方案为由,办理了长期休学。
园长看着嬴政那份在“逻辑思维评估”中远超同龄人、近乎成年人的测试报告,虽然惋惜,也只能同意。
休学后的日子,瞬间从黑白默片切换到了全彩IMAX大片。
风停彻底放飞,带着嬴政开始了全球范围的游学。他们去北极圈追逐极光,嬴政穿着特制的加厚羽绒服,站在冰原上,看着绿色光带在夜空中舞动,眼神深邃,不知是否想起了大秦的星空。
他们潜入马尔代夫的海底,嬴政第一次见到色彩斑斓的珊瑚礁和穿梭其间的鱼群,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紧贴观景玻璃的手指出卖了他的惊奇。
他们开着房车穿越非洲草原,风停架着长焦镜头捕捉野生动物,嬴政则拿着望远镜,默默观察着角马迁徙的壮观场面,偶尔会评价一句:其阵型散乱,若遇伏击,十不存一,让风停哭笑不得。
时光荏苒,嬴政如同汲取了现代知识养分的树苗,飞速成长。
到了法定的入学年龄,他依旧没有选择常规的校园生活,而是在风停的运作下,采用了一种特殊的在家自学 学期末返校考试的模式。
小学、初中、高中的课程,对他而言毫无难度。他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以及对知识本质的洞察力,让所有接触过他的老师都惊叹不已。
他的书架上,从《全球通史》到《国富论》,从《时间简史》到《人工智能导论》,涉猎之广,钻研之深,远超同龄人,甚至许多成年人。
当然,他的学习成绩单永远是最耀眼的存在,常年占据年级第一,各类竞赛奖杯拿到手软。
最终,在高考中,他以全省理科状元的惊人成绩,毫无悬念地进入了国内顶尖的第一学府。
在选择专业时,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填报了历史学。
风停曾好奇地问过他:“政哥,你去学历史,岂不是像在批阅别人给你写的,呃,不太准确的传记?”
嬴政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以史为鉴,可知兴替。朕想看看,在后世眼中,那片土地,那些人,那些事,究竟是何模样。也想看看,没有我们的干预,历史的河流,最终流向何方。”
在大学象牙塔里,嬴政系统地、深入地研读着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华夏历史。
他看着史书上记载的秦二世而亡,看着楚汉相争,看着大汉雄风,看着三国鼎立他看到了“书同文,车同轨”被继承,也看到了“焚书坑儒”被诟病千年。
他看到了自己千古一帝的功绩被承认,也看到了暴君之名如影随形。
他知道,在这个时空的记载里,没有一只叫做风停的金雕,没有那些超越时代的科技萌芽,没有那延绵了三百年的国祚。历史的走向,与他亲身经历、并亲手改变过的那个版本,已然完全不同。
最初翻阅那些与他记忆相悖的史料时,心中并非没有波澜。
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几分荒谬,有几分不甘,甚至有一丝被历史背叛的微妙怒意。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在现代文明的浸润下,在风停无微不至的陪伴中,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执着于万世一系的帝王。
他学会了用更超然、更学术的眼光去看待这一切。生气?早已没有了。更多的是一种站在时间长河彼岸,冷静审视的疏离感,以及一丝对那个没有风停介入、或许更加“真实”却也更加残酷的历史轨迹的深刻理解。
然而,随着大学毕业的临近,一种莫名的、越来越清晰的预感,如同逐渐上涨的潮水,开始漫上嬴政的心头。
他感觉到,他与这个时代的联系正在变得稀薄,一种源自时空本身的排斥力,似乎在隐隐召唤着他。他可能要走了。
回到他本该属于的地方,回到那个已经尘埃落定、与他息息相关的历史时空去。
毕业典礼那天,嬴政穿着学士服,接受了拨穗礼。
他站在毕业生代表的位置上发言,气质卓然,引经据典,逻辑清晰,目光扫过台下时,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仪让整个礼堂都安静了几分。
风停坐在家长席,拿着相机的手微微颤抖,眼眶发热,心中充满了骄傲,却也夹杂着那越来越难以忽视的不安与恐慌。
他已经有了预感,要发生什么事。
典礼结束后,嬴政没有参加班级的散伙饭,他拉着风停,驱车来到了市郊那片他们最初相遇的荒野。
十几年过去,这里变化不大,依旧是那片空旷的林地,只是当年那个雪夜已被初夏的郁郁葱葱所取代。
夕阳将天际染成一片暖金色,微风拂过,带来青草的气息。
嬴政将车停在一旁,和风停并肩站在当年他趴着埋伏雪狐的地方。
“风停,”嬴政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风停的心湖,“我可能……要离开了。”
风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他猛地转头看向嬴政,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
但他只看到了一片深不见底的认真,以及那双黑眸中不易察觉的、复杂难言的情绪。
心中那一丝不安被确定了。
“离开?去哪里?回秦朝吗?”风停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眼泪几乎是在瞬间就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他设想过无数次离别,却从未想过会如此突然,如此注定。
“嗯,应该是。”嬴政轻轻颔首,目光望向远方那轮即将沉入地平线的落日,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他熟悉的咸阳宫,“感觉越来越清晰了,这个世界,似乎不再允许我长久停留。”
“可是……可是……”风停的泪水终于决堤,他只能紧紧抓住嬴政的胳膊,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留住,
“我们还会再见吗?政哥,我们还能再见面吗?就像这次一样?”
他害怕这是真正的永别,害怕两千年的时光再次成为无法逾越的天堑。
嬴政转过头,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风停,这个陪伴了他两世,给了他最初温暖和最后安宁的人(鸟)。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却极其轻柔地擦去风停脸上的泪水。他的指尖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时空的奥秘,即便是他,也无法参透。
然而,他看着风停那双盈满泪水的、与记忆中那只金雕一般无二的、清澈的眼睛,一种无比坚定的信念自心底升起。
他微微勾起唇角,那是一个极淡,却蕴含着无限力量与温柔的笑容。
“会的。”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必将实现的未来,“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他像是在回答风停,又像是在向冥冥中的命运宣告:
“无论相隔多远,无论跨越多少个千年,无论你我变成何种模样,风停,我们一定会,再次相遇。”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强烈的、无法抗拒的恍惚感如同潮水般向嬴政袭来。
他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开始变得有些透明,有些模糊。风停惊恐地睁大眼睛,想要抓住他,却感觉手下的触感正在迅速消失。
“政哥——!”
风停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下一秒,那股强大的抽离感达到了顶峰。
仿佛只是一阵微风吹过,又仿佛是时空完成了一次无声的切换。
驾驶座上,空空如也。
只剩下嬴政刚刚坐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体温,以及空气中,仿佛依旧回荡着他那句笃定的承诺——“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而在遥远得无法计量的另一个时空,一片永恒的黑暗与寂静之中,仿佛沉睡了千万年的意识之海深处,一双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了一下。
随即,一双漆黑眼睛,在沉寂了许久许久之后,缓缓地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