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阁道人的突然造访,宛如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偏厅内,自称玄玑子的老道鹤发童颜,手持白玉拂尘,言语间却透着天机阁特有的云里雾里。
他并未直言细节,只隐晦提及近年星象紊乱,不断念叨着天机蒙尘,似有异数自天外降临,散落此界。
“这几百年星象紊乱,紫微晦暗。”
玄玑子拂尘轻扬,茶烟在他眉目间缭绕,“机蒙尘之处,似有异数破界而来,散落如星。”
他目光若有所指地扫过沈清茉衣袖上绣的缠枝莲纹:“这些存在无根无系,却与九州气运隐隐纠缠,贫道与师门推演三百年,见星轨皆向北境偏移……”
拂尘忽然无风自动,玄玑子的声音陡然凝重:“此番异动之源,正应在此地。”
当周玄宸问及异数特征时,玄玑子长长久地沉默着,唯有指尖在茶盏边缘缓缓摩挲。
烛光在茶雾间流转,将他额间的沟壑映得愈发深邃,良久,他终在氤氲水汽间吐出八字谶语:“鸠占鹊巢,判若两人。”
这话如惊雷劈开寂静,震得满室烛火都为之一颤——竟与沈清茉所述夺舍之象分毫不差!
周玄宸指节骤然收紧,青白之色在骨节间流转,面上却仍维持着滴水不漏的从容:“道长金玉之言,本王定当详加斟酌。”他亲自执灯引路,将玄玑子送至府门。
夜风卷起玄玑子宽大的袍袖,那身影渐渐消融在长街尽头的浓夜里,周玄宸立在石阶上,眼底已凝起千年寒冰。
返回书房时,四道身影被烛光投在粉壁上,恍若蛰伏在暗处的暗兽,跳动的火焰将每个人的眉眼都染上三分诡谲。
“连避世五百年的天机阁都现世示警……”
周凛粗粝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剑鞘上的蟠龙纹,声音沉得能压碎烛影,“这场灾祸,恐怕要比我们最坏的预估,还要凶险十倍。”
李骁猛地一拳捶在紫檀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若当真有无形无影的天外之人潜伏在我们身边,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些祸根尽数揪出!”
周玄宸徐徐展开山河舆图,朱笔如血,在北境与京城之间划开一道刺目的轨迹:“玄玑子说异动之源与北境关联至深,除了噬魂之主的封印,莫非……”
他笔尖突然重重点在皇城中枢,墨迹在宣纸上泅开如血渍,“早有举足轻重的天外之人,已然深入朝堂心腹之地?”
窗外忽起一阵惊鸦,扑棱棱振翅掠过雪夜。
一个名字,几乎同时在周玄宸与沈清茉的心头浮现——大国师,玉玑子!
这位国师,约莫两百年前如流星乍现于帝都。
无人知其师承,无人晓其来历,只凭一身深不可测的修为与洞悉天机的推演之术,便得了仁皇帝青眼,破格册封为大国师。
其人素来孤高清冷,居于观星台深处,鲜少涉足朝堂纷争,可每每开口建言却总能牵动天下棋局。
更令人心惊的是,镇妖司密卷之中,玉玑子成名前的记载竟是一片空白——他就这样凭空出现,恰如一片轻羽落入红尘,而那段时日,正与玄玑子所言天外异数初现之时隐隐相合!
“大国师……”
周玄宸唇齿间碾过这两个字,眸中光影翻涌。
若这位超然物外的大国师当真已被夺舍,以其地位之尊、道行之深,一旦为祸,必将动摇国本!
“殿下是疑心大国师?”
周凛倒吸一口寒气,连按在剑柄上的指节都微微发白。
“尚是猜测,未有实据。”
周玄宸声音沉静却字字千钧,“然其来历成谜,修为通玄,更兼近年来若干关乎天象命数之论,细品之下,似有暗流涌动……不可不察。”
他转而望向沈清茉:“清茉,我们需得尽快回京。”
沈清茉心头一凛。
调查当朝大国师,无异于伸手探虎颌,然局势至此,已无转圜余地。
她颔首应道:“但凭殿下安排。”
事态急如星火,周玄宸当即决断由他与沈清茉率领少数心腹暗卫,乘皇室专用的流云快舟,连夜疾驰帝都。
北境残局与后续监视之责,尽数托付于周凛、李骁与萧煜三人。
夜幕如墨倾泻,一艘流线型的云舟悄然升空。
灵木与玄铁交织的船身流淌着幽光,无数飞行符文在夜色中明灭闪烁,云舟化作一道淡蓝流光,撕裂北境凛冽的寒风,向南疾驰而去。
舟内空间宽敞雅致,暖玉灯盏投下柔和光晕。
周玄宸与沈清茉对坐在舷窗旁,窗外云海翻涌,下方山河如棋盘般铺展,零星灯火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沈清茉凝望着窗外,指尖无意识地在膝头收紧。
越是逼近帝都,识海中的邪神印记就越是躁动不安——像是嗅到同类气息的兴奋战栗,这让她更加确信,大国师玉玑子极可能就是他们要寻找的目标。
她不得不分神运转灵力,白色灵力她不敢再动,但是生机之力却在经脉中无声流转,既要压制印记的异动,又要避开周玄宸敏锐的感知。
“不必过于紧张。”
周玄宸的声音打破沉寂,他早已察觉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凝重,将一盏温热的灵茶推至她面前,“即便玉玑子真是天外之人,其目的未必与我们完全相悖,至少在应
对噬魂之主这件事上,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沈清茉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
她轻抿一口,灵茶的暖流缓缓浸润经脉,稍稍驱散了灵魂深处的寒意。
“我明白。”
她声音轻柔飘忽,“只是……我体内的那个存在,似乎对这次会面异常期待。”
她无法详细描述那种感受——像是深渊在与深渊相互召唤。
周玄宸眸光微沉,终是伸手覆上她微凉的发顶:“一切有我。”
云舟如流星划破长空,不过两日光景,巍峨的大周帝都便横亘于地平线上。
高耸的城墙如巨龙盘踞,连绵的宫殿群在晨曦中流淌着金色光辉,纵横交错的街市间已有烟火气袅袅升起,昭示着这座帝国中枢的磅礴生机。
流线型的云舟未在城外停留,径直掠过巍峨城楼,降落在皇城禹济楼,玉石铺就的广场在舟身气流下微微震颤,惊起几只栖息的仙鹤。
周玄宸甚至无暇返回靖王府更衣,便带着沈清茉直赴皇城西北角的观星台。
那座九层白玉石塔高耸入云,塔身流转着淡淡星辉,在晨曦中仿佛一柄直指苍穹的利剑。
塔周灵气氤氲成雾,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寒。
镇守此处的并非禁军,而是两名眸色空茫的玄衣道童,他们见到周玄宸时并未出声,只如提线木偶般躬身行礼,随后无声地让开通路。
旋转而上的石阶仿佛没有尽头。
越往高处,灵气愈浓,却也愈发刺骨,仿佛整座石塔都浸泡在万载寒冰之中。
沈清茉的呼吸渐渐急促,识海深处邪神印记疯狂冲撞封印,白色灵力构筑的屏障发出细微龟裂之声,她不得不催动全部神识镇压,额间不由得沁出细密汗珠。
就在她身形微晃的刹那,一只温暖的手掌稳稳托住她的背心,周玄宸渡来的灵力如春溪般淌入经脉,在那冰封的识海中撑开一方清明。
当他们终于踏上观星台最高层时,沈清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这里仿佛悬浮于九天之上。
琉璃穹顶将浩瀚星空毫无保留地呈现在眼前,银河倾泻,星子近得几乎触手可及。
平台中央,一座刻画周天星轨的浑天仪缓缓旋转,万千光点在仪轨间流转生灭。
而那道玄色道袍的身影——长发披散,身姿清癯如玉山将倾,此时正负手立于星图中央,其仰首观天的姿态,恍若已与这亘古星辰融为一体。
听到脚步声,那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极其俊美却毫无血色的脸,五官如同玉石雕琢,完美得不似凡人。
他的眼神深邃如同星海,却又空洞漠然,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留下丝毫痕迹。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有一股无形的、仿佛源自更高层次的生命威压,笼罩了整个观星台。
这人正是当朝大国师,玉玑子,但此时给沈清茉的感觉却与上一次截然相反。
上一次她回京时,大国师虽冷然,但却不似如今这般毫无人气。
大国师的目光先是落在周玄宸身上,微微颔首后声音平淡无波地响起:“靖王殿下不在北境坐镇,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说完他的目光转向了周玄宸身旁的沈清茉。
就在他目光触及沈清茉的瞬间——
异变陡生!
沈清茉识海深处那蛰伏已久的邪神印记,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黑色光芒如火山喷发,瞬间冲溃了白色灵力筑起的重重屏障。
狂暴的神念如决堤沧海席卷识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贪婪,带着要吞噬天地的毁灭气息——就像沉睡了万古的凶兽,终于睁开了猩红的双眼。
“呃啊——!”
沈清茉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出口,剧痛便从神魂最深处炸开。
她眼前骤然漆黑,仿佛整个灵魂正被生生撕裂。
下一刻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如折翼之蝶软软倒下。
“清茉!”
周玄宸一把将人揽入怀中,触手一片冰寒。
怀中女童的气息急剧衰微,那道被她苦苦压制的邪神气息此刻直冲穹顶,再无从遮掩。
而对面的玉玑子,在邪神印记爆发的刹那,始终平静的星眸终于泛起涟漪。
他指尖悄然凝聚起一点星芒,寒光流转间杀意如朔风骤起。
观星台顶,气氛瞬间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