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静节曾为跨年定过许多计划,她和罗奕买了看张国荣演唱会的门票,也同Emily约好要订下办公室的装修。不过这些都因这场命中注定的意外而仓促作废,等回过神来,九七年已悄然来到。
那是个和暖异常的冬天,同劳碌奔走的人们形成鲜明对比。张少祖手术顺利,运气似乎终于眷顾于他,肿瘤长得恰到好处,连肺叶都无需切除。韩静节的学长最终还是将他写成论文,但没有写气功与惊人生命力,只是记录一场精彩手术。
蓝信一忙着从残局里打捞干净生意,梁俊义则是整日同大佬巡街。越南帮作鸟兽散,地盘被和联胜要了大半半,留给架势堂的依旧可观。庙街忽然壮大,Tiger谨遵狄秋嘱托,力求平稳。
而狄秋从医院返家之后,生了一场很难缠的病。说重也不重,接连低烧数日,架不住整日昏昏沉沉。医生查了几次,说既无感染,也非流感。退烧药不起作用,但所有人也都知道他这病因在心,并不强求。
阿文给他煲汤,半真半假抱怨说都怪他在医院呆太久,沾了病气回家。狄秋听过也没力气评价,而他不做声,老黎和阿金也就不敢说话,整日出门替他处理生意上的事,装作看不见屋里的大象。
韩静节素来最担忧家人健康,这次却没大惊小怪。能压断筋骨的包袱背了太久,卸下来难免要掉层皮肉,总好过再被坠着。何况事务繁忙,也的确没有空隙给她焦虑。和平交接在即,狄秋连接着几方势力,都要她顶上。
她康复得很好,却没急于抛开手杖,起码去拜访李家源时还带着。这趟行程是狄秋授意的,但她刻意选在阿爸睡着时独自赴约。老黎负责开车,一路上几欲开口。韩静节坐在副驾,看着窗外问:“讲好由我管,不是吗?”
狄秋杀去城寨前,的确明明白白交代过他不在就由韩静节主事。他这一休假,公司高层都在观望,拿不准老板是否要退休。他身边心腹则更忧心如何处理与帮派的关系,该用怎样的姿态面对重新洗牌的局面。
其他都可以等,唯独李家源不能不理。刚刚承了人情,又赶上李家源这新话事人上位,于情于理都该是狄秋亲自去拜访彰显诚意。可韩静节力主由她应付,起码第一次只能她自己上门。
她自有一套道理。李家源选好边,既然和狄秋坐了同一桌,就要按规矩排位。何况这桌上未来坐的绝不止新记与和联胜,他们是递橄榄枝牵人上岸,不是龙城帮倒了就急于归顺下家。这样理下来,狄秋带病出面自然是不合适的,而她年纪轻、资历低,正适宜做开场。
老黎听过后沉默许久。狄生一日清醒不过两小时,没精力听这等浑话。他想了又想,末了啧声道了句衰女,再未说什么。只是临到李家家宅前,他嘱咐道:“等阵不好自己落车。”
韩静节望他一眼,似乎是疑惑。就听他吁声:“哪有话事人自己开门的?你坐定,等我开门给你。”
叫她话事人多少有些调侃,但李府的确是以上宾之礼接待韩静节,没有半点轻慢。浅水湾的独栋系李生前年购入,这几日才搬进来,家中陈设还没摆全,安保倒是做得很完善。
韩静节被请至茶室,落地窗外樱花与矮枫有些眼熟,和狄家的花园有几分相似。也许是家里有孕妇的缘故,屋内暖气打得很足。李家源亦没摆主人派头,穿着短袖就来见她,开场第一句话就是“你身子好啲未呀”。
少了西装,他看着却比以往更威严。他在这场竞选中牺牲不笑,韩静节早就有所耳闻。她注意到总跟在李家源身边的副手如今不见踪影,由此得以窥见一点点血光。
她笑道:“好彩当时得救够快,没什么大碍。有劳李生挂心。”
狄秋找血源时已经尽力保密,架不住范围太广,还是散出一些风声。李家源哼笑一声,显然没采信她的说辞,却也不纠结:“幸好狄生当时在城寨,给到我时间派人过去。”
外人眼里,张少祖与狄秋依旧紧密。李家源比外人知道得多一些,也仅限于韩静节之前搪塞他的谎言,以为下一代年轻人闹些情感纠纷。
他没有疑惑那天狄秋为何会现身城寨,但还是有些在意狄秋的态度:“说起来,狄生不考虑再振龙城帮?”
说话间,他不着痕迹扫过韩静节。她手上干干净净,落在李家源眼里等于宣告婚约破产。对其他人而言,狄秋少了龙城帮等于少了一块资源,但韩静节并不担心李家源介意。对他来说,有个干净的合伙人才是最重要的。
“叔父准备北上,龙哥都话想收山。”她轻巧道。“都九七啦,新年新气象。”
九七年会发生很多事,他们这些老旧产业与皇后大道一样,都要有新意思。对李家源来说,他也要多一个人生角色。
韩静节这次来带了一尊碧玉卧牛,是狄秋之前特意拍来预备给他的。几百年的古董放在簇新礼盒里,连同特意请工匠打造的黄金长命锁一起,都是送给即将降世的新生儿。当然,他们的诚意远不止于此。
“浅水湾这边清一色国际学校,气氛好,但长远考虑不如嘉道理道。前段时间我才看到一处房,左边拔萃,右边协恩,间间都是响当当的名校,就看李生到时抱仔还是抱女。”韩静节微笑说。
其实李家源那日去赴倪坤的宴,就注定要争话事人的位。尖沙咀的倪坤的地,林怀乐这几年跑去尖沙咀,搞得倪家很不高兴。而李家源去倪坤寿宴,又没有同林怀乐站在一起,那时立场就定了。
只是上面既然要长治久安,就没有做两年话事人再换位的道理。这个道理狄秋与韩静节一早便知,可李家源应该不久前才看破。他想要脱身,如今却被彻底缠住。这件事可大可小,但关乎他们未来的合作,韩静节不敢掉以轻心。
她这样直白切入正题,大概也有些出乎李家源意料。龙头盯住她:“张小姐眼光不错,看得长远。”
韩静节兀自说:“如果钟意男女校,民生同华英都不远。圣保罗也不错,我以前就在那里读,搭车十几分钟就到。”
“要揸龙头棍,读哪间学校还紧要吗?”
“现在能读书的都要拿张文凭傍身。我读法律,龙城帮个头马念的会计,李生如果觉得不我们小字头不够分量,就看倪家后生现在不也都做正行?”韩静节直直对上他视线,抚着手杖,露出一点笑。
“再说李生真是觉得,这行可以传几代?以前卖录像带搞游戏厅风头几劲,现在CD光碟都不兴。行情年年变,再过几年,帮派都要搞金融和地产还差不多。”
“……你们同对面走得多深?”李家源说:“手里不干净,不怕出事?”
韩静节是打明牌的掮客,狄秋是洗白的爱国商人,如果真是这样李家源只当他们是绝佳人脉。可狄秋还预了越南帮在泰国的走私线,遗落在城寨现场的枪上留了韩静节的指纹……种种迹象都说明,他们并非善类,让李家源吃不准该如何应对这家人。
他的问题也在敲打韩静节。除了狄秋,无人知道她对东南亚的执念源自身在泰国的洪文刚。此人远离港城太久,行事极其隐秘,韩静节挖不到他太多信息,却不妨碍她觉得这人该死。
不过这些细节不必讲给合作伙伴听,倒不如说互相留些把柄,更有利于合作。沉吟片刻,韩静节答:“水至清则无鱼,李生,两边都知道这个道理。总之帮会不会千秋万代,犯法都有追溯期。之后行得正,就算有黑底都不会跟得太久,不妨碍清白传家。这条路我叔父试过的,李生。”
李家源盯住她,良久,视线才转落在那尊古董玉雕上。他没有说过对自己即将出世的小孩有什么期望,但凭韩静节对港城家长的了解,无外乎医生、律师这两种职业,外加平安长大、健康幸福。
无论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再开口时,语气的确温和了些:“蚺蛇湾那边,有个鱼排最近被劫了八套粉。”
话题转得太突兀,但韩静节迅速警醒。这个分量市价绝对过千万,道上与警方半点消息都没有,实在可疑。
果不其然,李家源话锋一转:“船上五个人全死,有个叫阿昆的细佬开船远远见到,说是一个人做下的……听说整船都是弹孔,差点打沉。”
“谁的货?”韩静节问,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柬埔寨那边散过来的,尖沙咀甘地接的货。”
“那就是倪家的货。”她皱起眉。“甘地就这么认了?”
李家源似笑非笑:“甘地自己搞着玩的,不好给倪生知道。不过他本身就打算转去泰国,今次原本不打算给钱,最多是少点货。但如果你有数是哪个做的,通一声给他,他应该会好开心。”
蚺蛇湾在西贡,印象中越南帮走私的水线的确有通过那里,王九知道那有一个做粉的点也不奇怪。以一敌五,他也的确有这个实力。如果真是王九做的,那这人果然是运气好得没话说,险些得罪倪家,居然还能全身而退。
韩静节印象中,王九并非不知利害的人。难道他真的转了性子,想做完最后一单就退休?毕竟这八套货如果能散出去,也是很大一笔钱。
然而李家源很快将她从思绪中拉出来。“张小姐,柬埔寨搞来的不止是粉……”他探出右手,撑开食指与拇指比了个手势。“枪同子弹,全都不见咗。”
“狄生成日不出门,过阵又要去上海,我不太担心他。但你在香港,新律所又要开,小心行事吧。”
……
虽然同李家源这边关系稳定下来,但带着这样一个坏消息坐上车,韩静节实在很难开心起来。
一个刀枪不入的疯子,带着三把AK和无数子弹,不知能惹出多少祸端。她先同老黎讲好要增加安保,到家又去电话给蓝信一和梁俊义,要他们小心提防。
嘱咐过一圈后,她最后打给罗奕,问最近有什么动向。老友这几年她一直在O记毒品組,去年刚升高级督查,转入三合会调查组。入组不久就赶上帮派局势大变动,也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
大老板死后,O记与西九龙重案组联合调查,她也参与其中。多亏如此,韩静节的问题很快得到解答。罗奕说,越南帮的人的确很安分,被抢了场子也没闹事,好像真就安分守己做果栏商贩。
“你同学会不来、演唱会不去,专门来问三合会的事?”电话那头,罗奕语气夸张。“你都错过咗Leslie,留家好好养伤,回头补返去听场黎明啦。”
韩静节听出她话中劝告之意,笑笑谢过好友。她受伤之后有收到罗奕寄来的CD,此时正插在唱片机里。放下电话,她打开按钮,热闹鼓点才响几声,身后就有人叫了她一声。
这几日家里太安静,韩静节闻声猛地站起,手忙脚乱关掉音乐,抬头就对上狄秋无奈的眼神。
“想听就听啦。”因为低烧的缘故,他声音有些低哑。韩静节本能照做,又正好听张国荣唱到Thanks Monica。
狄秋今日气色好上些许,韩静节见状稍稍放下心来。但又见他换上常服,大概有心要处理工作,忍不住挑眉:“阿爸你今日要会客呀?”
她是揶揄,而狄秋则光明正大地点头:“现在不必再见了,听说你早上代我见过了。”
她先斩后奏去拜访过李家源看来不是秘密,虽然毫无愧意,但她兴师问罪的气焰也消了下去。韩静节坐到沙发上,叹了口气像是妥协,与病人讲起工作:“李家源那边没问题,那间屋我迟点叫Emily搵人过户,转到他太太名下就得。但他提醒说,王九抢了甘地上千万的货,还有几把AK。”
她说着取过茶盅给狄秋斟茶,狄秋坐到她身旁,接过杯点点桌子:“抢了倪家的货,不好交数的。”
“甘地黑吃黑,不敢声张,连倪家都瞒住。李生意思是……可以把王九卖给他。”
狄秋冷静道:“他之前放过你,这种时候不好卖他。”
“……主要不想同倪家有牵扯。”被抢先下了判断,韩静节不由苦笑。在她的世界观里,此类道德准则不适用于王九,但她又的确有些纠结。“再说他放我,也是因为他先要杀我。”
狄秋点头:“也是,新时代了,旧规矩不必再守。”
他这态度有些诡异,韩静节轻轻嘶了一声,险些以为狄秋前几日病中还找人搜捕王九是她自己做梦。她决定提醒一句:“阿爸,你好像也找人说要搞他。”
不想狄秋答得更坦然:“他都炸伤你,不可能当无事发生。何况现在他手中有枪,更加危险。”
“但我已经揽上身,所以你唔使为难。”他说着拾起韩静节放下的茶壶,看着她马克杯中的浓茶皱眉:“茶咁浓,小心夜晚睡不着。”
唱片机里张国荣还在唱“是我像个疯子”,韩静节哑然:“本来是有点为难,但一想到他忙住拉人,好似又不太为难。”
她补充道:“阿奕话越南帮最近好安稳。他们要是有这份定力,当时都不会打入城寨。背后一定有人教路,王九在帮里威望不低,我猜是他。”
看来依旧是比想象中麻烦得多的隐患,狄秋点点头,认真道:“最近的风是不太对,我想你安排个得力的人在身边。”
“谁?”韩静节问
“陈洛军。”
意想不到的人名突然出现,韩静节一时间有些愣。可狄秋神情严肃,绝非讲笑:“王九路数有点邪,以前龙卷风同大老板的套路压得住他,如今就只有陈洛军一个能应付他。”
韩静节下意识反驳:“他又不会……”
话未说完,狄秋摇摇头:“龙卷风之前同我讲过,陈洛军很适合练旋风拳,他以前都教过几手。现在王九没人牵制,他应该会认真栽培陈洛军。”
这原本只是兄弟间的闲话,他们这几个小孩都不适宜传承张少祖的衣钵,反倒是陈洛军这个外来小子体格合适。张少祖惜才,又怕蓝信一同梁俊义闹,只在暗中指点陈洛军,此事也只在聚会时当玩笑同狄秋和阿虎讲了。
那时他们都不知陈洛军就是陈占的仔,善意调侃几句也都过去。这几日狄秋偶尔清醒,过往一幕幕琐碎都在脑中演,让他愈发不知该如何对陈洛军。
如今得知王九夺了两把AK在外乱跑,很可能会对韩静节再构成威胁,他终于下定决心。生生死死欠来欠去,狄秋已经无力去算。他知道韩静节不会甘心躲避,也不能容忍她出半点危险,多一个靠得住的忠实帮手总能好些。
“阿爸。”韩静节唤他,凑到他近前:“我不用他……”
她很少这样说话。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如果拒绝又不能给出替代方案,就纯纯是赌气。每当这时,狄秋看她,就觉得她同小时候也没有什么差别。电击试过,枪也试过,不能伤王九分毫,总要想点办法。
他叹了口气:“这样不好吗?”
“我不喜欢!”韩静节决绝道,犹豫几秒后说:“我们去马来吧。”
“马来的天气舒服,对你养身都有帮助。你都那么久没见过阿叔啦,刚好可以聚下。香港这边又不急,我手头的事都办好了,就当出去散下心啦……”她一条条数着好处,循循善诱,讲得很真诚。
但狄秋知道,这只是韩静节能想到的最优解,却不是她本心。就和如何对待王九一样,她有许多纠结,如果没有外人介入,最后会被她自己消化去解决。
“你一向不是会避的人,以前不躲,以后也不要躲。再讲交接之前我们闪人,实在不好看。”狄秋耐心道。这种时刻,他总是忍不住想摸摸韩静节的头。但对于即将当家主事的人,再这样对待好像就不妥了。
他柔声道:“他说过他家欠的命,由他活着还……你去收数,就当帮我。”
静仔:你肯定想,生个儿子就当医生,生个女儿就当律师
Jimmy仔:你怎么会知道?!我应该要说你神通广大,还是应该要害怕?
静仔:……这用问吗,我高考过,自己选过专业啊。
近期搬家有点忙,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九哥在鱼排上等了好几章,终于再出场,同时恭喜洛军暂时安全。感谢九哥,不然这个剧情真的不太好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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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 7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