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暮色四合 第39章 白猫小黑

狄秋曾经的记忆像拼图，碎成一片一片，好的坏的，幸福的，伤心的，狄秋哪一个都没办法完整地拼起，因为最后一片总是那撕心裂肺的一幕。

而就是那一片记忆，让狄秋在失去金兰的接近二十五年，九千多天中，没有睡过任何一个完整的觉。

他总是会在半夜惊醒，然后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最后在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就愤怒地走到妻儿的灵牌前上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直到万穗那一番操作扭曲了这片梦境。

狄秋本来就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大脑，被稀奇古怪的梦搅成一团乱码，和成一摊稀泥。

那些让狄秋夜不能寐的噩梦，被悄悄侵入的梦貘吞噬，留下一地荒诞的残渣。

有时候是穿着万穗旗袍的金兰在英勇杀敌。

有时候是穿着金兰旗袍的万穗被一刀捅穿，又爬起来一阵厮杀。

有时候装进麻袋的是金兰，爬出来的万穗。

……

千奇百怪。

反正不管以什么样的梦开头，女主角穿着什么样的衣服，长着什么样的脸。

最后总是以一句，“你！大！爷！”，肆意又嚣张地结束狄秋莫名其妙的梦境。

乱麻和稀泥一样的梦，黏糊绝不坚硬，这样的梦不会让狄秋头疼，也不会让狄秋害怕，只会让狄秋迷迷糊糊和莫名其妙地踏踏实实睡一宿，然后在天亮后睁眼。

阳光初升，熠熠生辉，把整个房间都照成一片金色，尤其是狄秋纯白色的头发，更容易被染色。

金光闪闪，因睡眠充足而带着光辉的狄秋，从床上坐起，迷茫地揉着太阳穴，舒服地活动了一下筋骨起床。

狄秋放下自己的手，感受阳光在他手中流动。

二十几年，狄秋第一次发现，他房间的采光怎么会这样的好。

阳光明媚的早上，结婚时金兰挑选的古朴亮油檀木香家具也泛着金光，外面叽叽喳喳的鸟鸣清脆地亲吻狄秋的耳朵。

他环视一圈房间。

房间有亡妻的梳妆台，有茶盏，有装饰的青松，有米白的窗帘，有袅袅燃烧的线香。

狄秋惊讶地发现，这个房间不是空荡荡的，也不是只有镜子中的自己。

那些奇葩的梦还带来了另外一个副作用。

晚上梦到的人，白天总会多看一眼。

狄秋开始不自觉地关注万穗。

偶尔瞟那么一眼两眼，狄秋发现了很多他之前没注意到的事。

比如万穗不是时刻都是面无表情的，看到小动物，会一脸母性地被吸走注意力。

再比如她吃什么都爱放醋，再比如她是个左撇子，等等等等…

这样的关注多了，狄秋早已烟消云散，对一些鸡毛蒜皮小事情的分享欲，在狄秋本人都没意识到情况下，再次涅槃重生。

有时候是顺嘴的一句，“万穗，外面树上的花挺好看的。”

有时候是抱怨似的，“今天的菜好咸，油也大。”

有时候会分享见闻，“你说说，你说说，这报纸这不是在鬼扯吗？”

在如何让老板高兴这点，莫名其妙和公务员大省切合的万穗，马上就会付出行动。

上树摘花，接着偷偷摸摸托王阿姨放在狄老板桌上。

溜进厨房告诉师傅，今天的菜别做咸了。

有输出有反馈的狄老板相当舒服，轻松的狄老板一点也不吝啬给员工加人工。

狄秋也鲜活了不少，这在之前的二十几年中是没有的。

之前，狄秋只有和那对黄纸兄弟在一起的时候，话会相对多一些，会开玩笑，会喝酒。

看起来是岁月静好的，这样就时常会给别人一种，狄秋慢慢好起来的错觉。

只有狄秋自己知道，随着岁月的变迁，他的仇恨和愤怒只增不减，理智与温和一点点腐烂，偏执和激进在腐朽的心灵中肆意发芽。

而同样在燃烧生命的还有龙卷风，年少轻狂和意气风发在往事里消失，说不出口的愧疚和自责一点点凌迟龙卷风，一片一片剜取他的骨血。

黄纸兄弟在对方面前，却都表现的仿佛一点点好起来。

那场大战之后，狄秋，龙卷风都觉得自己能看到死人，各种想看的“死人”。但是其实他们打心底里知道，那不是死人，那是思念。

他们没法不思念，思念是逝者唯一留在世间的痕迹。

回到天后庙，龙卷风依旧是那个沉重、沉默、愧疚、怀念的缄默者。

回到九龙塘，狄秋依旧是那个抑郁、自闭、多疑、愤怒的孤魂野鬼。

家里倒也不是只有狄秋自己，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三保——保姆，保洁，保镖。

可狄秋就是会与世隔绝地把自己包在罩子里。

他经常头疼，钻心的疼，疼到大把大把地吃药，吃过药之后，头确实不疼了，但是人却麻木了。

麻木的狄秋又开始觉得自己不像个人，感觉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就能把自己双脚拎离地。

“我还活着吗？”狄秋会这样拷问自己。

接下去，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为了让自己清醒一点，狄秋就会选择用疼痛刺醒自己。

疼痛，让人清醒也让人沉沦。

上一道伤口还没愈合，狄秋的下一道血肉又绽开。

其实这么多年了，只要金兰一句话，狄秋马上就能下去陪她。

可偏偏金兰那句不像遗言的“阿秋，活下去”，把狄秋结结实实地锁在了人间。

但狄秋不知道的是，无论这锁链有多紧，这世上总有人会撬动命运的锁链，总有人能直面灰暗的阴影，然后为了你披襟斩棘，给你清扫出一条全新的生路。

——X——

狄秋今天不出门，在家等好兄弟张·龙卷风·少祖给他送租金。

一连几日的好天气大太阳，狄秋心情舒畅地眯在他的房间享受阳光。

阳光明媚的日子，园子里就会长咪咪，因此狄秋也被万穗在庭院里的一声又一声的“咪咪”给吸引住。

狄秋走进内堂，看到万穗正扒着内堂的门框，露出脑袋，叼着一个棒棒糖，贴在门口一句句地喊。

“咪咪”、“Kitty”、“neowneow”、“zeze”喊到后面甚至按住自己的太阳穴，看起来是在发脑电波。

万穗不知道这只猫加载的是哪国的语言包，正在挨个尝试。

而一只纯白的小猫，蹲在内堂的花架子，用一种看“傻缺”的表情盯着万穗。

没办法，猫就是这样的。

“小黑。”狄秋走上前喊了一声，那只猫懒洋洋地回了一嗓子，跳下花架，蹲在狄秋面前。

万穗的注意力都在猫的身上，看到狄秋出来，她马上站直身体，把棒棒糖从嘴里抽出来，藏在身后，鞠躬喊了句狄老板好，又把注意力移到猫的身上。

“叫秋哥就行了。”狄秋说，“糖你也接着吃吧。”

“嗯。秋哥。”万穗把糖塞进嘴里，眼神接着黏在猫猫的身上，完全没看狄秋。

从游轮上下来之后，狄秋就不要求万穗穿裙子了，当初让万穗穿裙子，也只是想给外人营造一个狄秋有软肋的假象。想到这个，和那天的麻袋，狄秋心里有一丝愧疚。

他细细打量一眼万穗，黑色的短袖，上面印着一只“汤姆猫”，被水洗得有些掉色。

万穗没几件衣服，只有各种量产型的短袖，只有上面的印花每天在变化，从“猫和老鼠”到“米老鼠”，再从“兔八哥”到“史努比”。

小保镖用自己的衣服，每天给狄秋放动画片。

只是每一件都洗得很旧。

狄秋想，他工资给的不低啊？为什么这女孩看起来这么缺钱的样子啊。

而且…

“你一直站在外面干什么？”狄秋问

“因为内堂不让进。”万穗老实地回答。

现在老板都站在里面了，还在纠结那些有的没的规矩。

狄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觉得万穗这个女孩的脑子有时候相当不正常。

“你进来。”狄秋继续说。

对面的女孩这才看过来。

对面的女孩在想，今天不是休假吗，又要干嘛？加班吗？

“这只猫叫小黑，是隔壁邻居的，它只是脸臭，脾气很好。”狄秋隔着半个大厅用小猫诱惑万穗。

脾气好=给撸给抱给亲亲

能抱猫，加班也是值得的！

万穗二话不说地走进内堂，把猫从地上抱起来，放在怀里揉搓，白色的猫毛蹭了万穗一身。

“要出去吗秋哥？我去换保镖制服…”万穗蹭着猫，一脸幸福地说。

“不出，你很舍不得花钱吗？”狄秋指着万穗的衣服，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嗯，在攒钱…”

“有债务？还是想买什么？”

攒钱治脑子，万穗在心里想，她想知道自己是谁，想知道自己从哪来，认识过谁，有没有家，家里有什么人。

她想知道太多太多关于自己的事，也想找到一个能栖身的归宿，没有记忆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可她不能说。

“攒钱买个好车，我喜欢把一切都甩在后面的感觉…”

狄秋叹了口气，只觉得这个喜好的危险系数太高了。

“我今天不会出门，给你放假，你可以出去玩，想干嘛干嘛，钱不够可以找小王预支这月的人工。”狄秋转移了话题。

万穗放下猫，开心地向狄秋表示感谢。

“还有…你以后可以进内堂。”狄秋也对万穗笑了一下，“只要别半夜进来就行，出去吧。”

万穗放下小黑，转身出门。

狄秋轻咳一声，吸引万穗的注意力，“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狄秋想让他把猫猫一起抱走，还给邻居。

万穗一时没明白，直愣愣看着狄秋，突然她灵机一动，掏出兜里的棒棒糖，毕恭毕敬地放在狄秋旁边的桌上。

“谢谢秋哥给我放假。”

“……”

见鬼的脑回路。

万穗看狄秋脸色不对，赶快把另一个兜里所有的棒棒糖都掏出来，一起摆在狄秋桌上。

“秋哥，就这些了…十二少没给我多少…”

无语的狄秋挥挥手，示意万穗赶快消失。

——X——

龙卷风快傍晚才来。

今天天气实在是好，狄秋就在户外花园的小茶台上等着龙卷风。

“腰怎么样了？”落座后的龙卷风问狄秋，“你今天这么高兴，吃棒棒糖啊？”

狄秋眼睛盯着庭院里的栅栏，草草回答，“还行。”

龙卷风顺着狄秋的视线看。

穿着朴素的小保镖正猫着腰，穿过一节节的栅栏，她的面前有一个毛绒绒的小动物，四肢短小，躯干发圆，像插着四根□□肠的馒头。

是一条没几个月的小奶狗。

小狗在前疯狂倒腾着四肢，拼命地跑，万穗猫腰跟在后面，锁定目标，“嘬嘬嘬”地追。

等万穗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狄秋才收回他的视线。

“谢谢你，又拉了我一把。”狄秋真诚地对龙卷风说，“你都这样拉了我一辈子了。”

这么多年，狄秋的每一句感谢，都像一个刨刀，把龙卷风的心按在上面反复摩擦，最终变成一丝一丝的。

龙卷风只能又在汹涌奔腾的愧疚感中抽出一根烟点着。

狄秋的下一句话还没开口，万穗又一次从街角跑出来，这次小保镖跑得疾快，边喊边跑，她后面紧紧跟着一条大型的黑背狼狗，是狄秋邻居家的看门狗。

小猎物喊来了家长，追得万穗狼狈不堪，直到万穗再次消失在街角，“汪汪”和“对不起”声依旧在此起彼伏。

龙卷风在人狗交响曲中，呼出一口烟气。

“泰国的消息是假的，那对母子不在泰国。”狄秋回过神，停顿一会后，又愤恨地用拳头砸了下茶几。

香烟呛肺，龙卷风咳嗽了几声，“……我劝你啊，别把自己逼这么紧了。”

狄秋听到龙卷风的咳嗽，说：“我也想劝你，不要再抽这么多烟了。”

黄纸兄弟自说自话，各劝各的，但就是没人听对方话。

没一会，栅栏缝隙中，黑背狼犬独自跑回，这次万穗没有跟上。

“我总是盯着飘荡的鬼魂，而忽视了周围的活人。”狄秋对龙卷风说，眼神却盯着栅栏外的景色。

又一次，万穗从栅栏外穿梭过，这次她手里拿着两根火腿肠。

狄秋想起早晨的阳光，想起鸟鸣，想起花香，想起邻居那只经常跑到自己家叫小黑的白猫。

“我最后再努力找一下，有小道消息，说城寨会拆。”狄秋轻轻勾起嘴角，“到那一天再找不到，就什么都算了，我帮你一起给后生仔带下一代。”

龙卷风把已经叼在嘴里的又一根烟拿下，放回烟盒中，“那我可要赶快催信一谈恋爱了。”

——X——

拒绝了狄秋留他吃饭的邀请，龙卷风从车库开车回九龙城。

出门的时候又看到了万穗，女孩已经获得了邻居那只大黑背的友情，一人一狗正在玩抛接香肠的游戏。

小的那只也在万穗脚边摇着尾巴。

可真招狗喜欢。

龙卷风在心底轻轻笑了一声，忽然望到夕阳下，街边更加泛红的枫叶。

秋过再熬一个冬天。

春天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