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晦暗幽冷的通道内,黑发少女突兀停下脚步。
她再无余力维持自我催眠似的伪装,别过脸不愿去看朋友欲言又止的神色,更不希望自己现在的表情暴露在对方眼中。
婉拒了阳一前往观众席的提议,黑崎慕独自一人回到酒店,将蓂的精灵球交付给宝可梦医疗室,一头扎进潜艇似的屋子。
智能驾驶系统的操纵下,潜水球房离开停泊区,朝海域驶去。
少女整个人仰倒在松软的沙发里,漆黑长发披散,外侧的手臂乏累地垂下,指尖浸入毛辫羊茸毛特制的绵柔地毯,一动不动。
观景厅保持了之前设定,除了和主体连接的一面墙,其余墙体依旧是落地玻璃般透明澄澈,屋外的景色一览无遗。
随着潜艇的不断下潜,景色也随之变化,原先穿透水体的虹色裙裾般的灿烂日光逐渐变得虚朦混沌、边界模糊,如同吸满了水沉甸甸的帷幕缓缓落下,不可避免亦无从抵抗地笼罩目所能及的一切,降下昏暗、寂静,与终末。
——如死亡一样沉默的终末。
潜艇探入设定深度的底线随波逐流,毗邻弱光层的鱼群瞧见陌生的古怪造物纷纷四散逃窜,粼粼的尾巴隐没于海水。
海洋隔绝了属于世界的声音、温度、生命,所有的所有,头顶遥远的海平面已然无法辨别,无边无际的灰蓝的水压迫着玻璃般的墙,好似随时会冲毁这层脆弱的屏障汹涌灌入,吞尽仿佛被人类遗忘的失落之地里最后一丝氧气,令来自陆地的不速之客窒息而亡。
想象中的呼吸阻滞,带来某种真实与妄念边缘的幻痛。
在这个世界之外的角落,在这个迷蒙痛苦的时刻,少女无端忆起和蓂,和还是藤藤蛇的蓂最初的相遇。
小小只金绿二色的草蛇宝可梦,四肢精巧玲珑,摇晃比躯干还宽的叶片尾巴,将将高过她的膝盖,却高冷傲慢地昂起鼻尖,半月形的红眼睛从头到脚审视着面前人。
那时的蓂为何会选择自己呢?
因为她证明了自己拥有指挥的才能,还是因为会让这只矮小的草蛇成长为未来森林君主的承诺?
那……我让他失望了吗?
念头升起的瞬间,刺痛贯穿了她的心脏。
少女捂住眼睛,舱室停泊于固定的深度,但她的灵魂好似还在渐渐下沉。
她走错路了么?是哪一步踏错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错的呢?
其实……她早就有所觉察了不是吗?
蓂那近乎偏执的求胜心与对变强超乎寻常的渴望,明明早已觉察,她却只是视若无睹,回避着不知会在什么时候、造成怎样后果的疑问,仿佛只要不拆开那件不知从何而来的礼物盒子,就能保护现状,永远不必面对其中可能的惊喜或是惊吓。
但,如果静静观察、粉饰太平是错误的,难道必须要强硬地挖掘宝可梦内心的每一处隐瞒才行吗?他们是我培育的搭档,并非我操纵的傀儡啊?
慕陷入短暂又无尽的迷茫。
培育宝可梦的方式,或者也可以说与另一个生命相处的方式,是有多少对组合就有多少种,甚至过去、现在、未来都可能改变。在无穷数的时流和空间之中延展去的道路形成了无垠旷野,这里遍布前人散乱无章的脚印,依然有大片大片无人曾踏足的领域,立于重重迷雾里环顾四周,出发处不知所踪,目的地犹未可知。
全然自由的探索与古时惩罚罪人的流放,当真丝毫不相像么?
一直以来的培育观念被否定,长期累积的认知与看起来更正确的方向间的矛盾,如猛火热油般煎熬着少女的内心。
她已经不知如何是好了……
蓦然响起的铃声震感炮弹一般炸开,余波回荡驱散着舱室内的沉寂,仿佛一张细密柔韧的大网,缓缓将她从被世界遗落的海底,捧回人间。
慕点开个人终端,发现是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
之前和父母联络时提到了她们会参加鸥滨的对战大会,爸爸比较忙不一定,但今天是周末,妈妈应该看了直播吧?
少女心头冒出些许尴尬,对原先不同意她独自外出旅行的家长,她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况且在训练师学院,她的对战实绩从来稳坐首席,还未让父母看到过面对同龄人这样的惨败。
但挂断电话,又会回到囹圄深陷的思虑中去……
慕犹豫一下,还是坐起身,点击了接听键。
一位三四十岁的女性出现在屏幕上,她与慕的面容有五六分相像,乌黑长发松松地绑着,只是那对眼瞳是午后阳光穿过厚纱帘般的暗金色,似暮色里的某片云。
“慕。”女人温和地呼唤自己的女儿。
少女张开嘴,情绪剧烈波动后久未发声的喉咙却哑着不听使唤,她连忙清了清嗓子:“……妈妈。”
——她在这个世界这对夫妻的养育下生活了十数年,比起朦胧印象中梦一样的前世,无论情感亦或记忆,他们才更像她的父母,不、应该说他们本来便是她的父母。
“上午工作突然要加班,没看到直播抱歉啊,你那边比赛怎么样啦?”东英罗轻巧地问。
黑崎慕与母亲对视片刻,过分熟悉而升起无奈:“……看了比赛对吧。”
女人脸上浮现出几分谎言被当面戳破的尴尬,同慕方才刻意的清嗓子,明知欲盖弥彰却依然伪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如出一辙,她小声嘀咕:“有那么明显吗?”
“前置解释太多了,而且,”慕不由地微微扬起唇角,“妈妈你不是一直说,从来不加班是这份工作最好的地方么?”
“有说那么多遍吗?”英罗略显茫然。
多次念叨过的话反而容易记忆模糊,是她常犯的小毛病。
“……我知道妈妈打电话来是为了什么。”少女闭了闭眼,停顿一下,黯淡弱光的舱室内再度睁开的金色眼睛,宛若长河一般缓缓流淌的黄昏,“其实,我也有想问妈妈的事。”
母亲的神色柔静下来:“嗯,我在听。”
主动开口的慕却陷入了沉默,她总是稀里糊涂地随遇而安,极少这样剖析自己的想法,浑浊不定的思绪如纷乱纠缠的杂线,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屏幕另一端的英罗,就这么平和地凝望着自己的孩子,并不催促。
半晌,少女才再次开口,拐到了一个状似无关的话题:“早先你们不让我这个年纪出来旅行,后来为什么,又同意了呢?”
“因为,慕你想这么做呀。”女人的声线宁缓,像是怕惊扰到什么。
少女慢慢眨眼,不得其解:“……只是因为这样吗?”
英罗目光温软,换了种说法:“做父母呢,不管孩子多大,是几岁十几岁、还是七八十岁,只要外面不是绝对安全……甚至即便是绝对安全,第一次离家那么久、那么长一段时间不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总容易担心的。”
“这种担心,即使在我们最初约定的出发时点——慕的成年后再旅行,也不会消失。”
“因为不会消失,我们只能面对。”说到这里,女人笑了一下,“我们只是想通了这点,仅此而已。”
“何况当一个人全心意地想做某件事,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
“所以当你从中等训练师学院毕业,又一次坚定地提起这个话题时,比起和你冲突争吵、冒着你不打招呼独自离开的风险,我们选择尊重你的想法,支持你的决定。”
“让你能在遥远的彼方,也能在我们的监护下成长。”
“嗯……虽然听起来很不自由,”英罗曲起手指,撑着脸颊,对坦白在这件事上耍的“小手段”有点不好意思,“但也希望慕你能理解一下我们担忧的心。”
“我只是想出来旅行,并不是想和你们断绝关系啊。”慕解释道——她当时能那么坚决,也是担心成年的十六岁已经在要上六年的高等训练师学院就读,长期外出要办手续,虽然流程不算繁琐,但也是个心理上的阻碍,万一她软弱或犯懒的一面短暂地占据上风,再拖不知会拖到什么时候去。
英罗眼神飘忽:“呃……这么一说,当时确实刷到了好几起极端新闻,可能受了点影响……”
少女轻盈地笑出了声,“不过,还是谢谢你,妈妈。”
“已经没事了吗?”女人比任何人都要敏锐地觉察出女儿的情绪变化,却不知缘由。
“嗯!”慕点头,“没别的事的话就先挂了,蓂那边应该治疗好了的。”
“哎?”东罗呆了呆,反而无理取闹地耍赖道,“我准备了三千字的腹稿完全没用上呢!你让我再说两句、再说几分钟嘛!”
知道母亲更多是在开玩笑,慕还是有点哭笑不得,“留着晚上有时间再说吧。”
“你每次这么说最后都没空——”东罗小声埋怨。
“哪有每次。”慕为自己辩解一句,已经移到挂断键上方的手指略微一顿,“还有,妈妈,不用太担心我的。”
“——我有苍他们陪着呢!”
少女笑着与母亲道别,视频窗关闭后幽暗的舱室再次归于沉寂。
她拖出另一个窗口将潜水球房的行驶状态调整为“归航”,按灭投影屏幕,靠在沙发上,看着被海水淹没的透明穹顶,缓缓吐出一口气。
距离海面渐近,微弱的光芒一点点明亮,潋滟的水波纹似万华镜般扩散旋转。
慕如梦初醒,捞过置于一旁的米色包带,解开上边固定着的五颗精灵球的锁扣。
所有纪念球一齐自行打开,纯白的流光绽放闪烁,映照室内的同时,也带来了她的五位搭档。
她徐徐与白狼、凤蝶、蚁狮、女妖、小狐狸挨个对视,露出歉疚的神色:“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绮罗和翌鸣叫一声扑进她怀里,冬暮迟疑一下,也挤了过来。
子夜在上方绕了两圈,悠悠降下,略微用力地和她碰了碰额头,传述着嗔怪。
苍最后一个走近,少女伸开手臂揽住他的脖颈,白狼紧挨着自己的训练师,喉咙里发出柔软的咕噜声。
慕听懂了他的话语,与他贴贴脸颊,半阖着眼帘,用浅浅的、呢喃般的语气轻声道:“嗯,把你们关在球里,对不起啦。”
“我应该要更信任、更依赖你们一点的。”
当思绪陷进死胡同时,总想不顾一切、自暴自弃地想撞翻那堵拦路的墙,同归于尽也在所不惜。
但,如果能稍微暂停一下、稍微后退一点,或许思路会瞬间开阔。
不必那么急躁地全盘肯定或全盘否定某个想法,不用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她的培育观念不是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是在与搭档们不断磨合,慢慢试错总结出来的产物。
她之前对蓂的心理、想法只是一昧顺从地忽略,那样的包容,只是妥协,而非尊重。
既然已知错误,那便可以开始调整。就像她的父母所做的,不做全力地碰撞、强硬地挖掘,也不是绝对的放任、盲目地依从。
他们可以有他们的步调。
倏然之间,少女想起了,从中等训练师学院毕业的晚上,那次家庭聚餐里,父母曾温和地对她说:
“说说你的想法吧。对话,不用害怕出错,我们是为了消除误解而沟通的。”
这次,她想和蓂谈谈。
艰难地赶上了半月更的死线……这章原本就是不太熟练的内容,外加现生忙碌【
可能下一章也会有点拖,要看手感了
因为前期的故事线变化,这章和最开头几章的内容会有小部分对不上,回忆请以本章为准【世界线覆盖xx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6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