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修儒在水月同天找到自己病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中原的气候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恶意,每年的这一天都有着同样的天气。
早晨艳阳高照,上午九点不到,空气中的潮湿黏腻就会发酵出一股水和泥土的腥气,下午一点之后,一场足以考验整个中原排水系统的暴风雨就会突降,直到晚上十点左右雨歇风骤,吹散乌云的夜空澄澈如洗,等月上中天,满月的光辉甚至能将整个无灯的房间照亮。
修儒就是在这样的月色里,看到了家族灭门后满地的血红。
如今他也在这样的月色里,看到了游乐场灯火通明的颓圮。
“月大哥——!”
仰望着旋转木马的棚顶,修儒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
有俏如来的帮助,他已经是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了无情葬月那幅简笔画留下的线索,但当棉花糖的焦香取代了记忆里的铜臭,修儒还是看着旋转木马棚顶的月亮雕塑愣神,感受到了灵魂出窍般的虚无与不真实。
他不得不承认,无情葬月还是很有绘画天赋的。
现实中的这轮如钩弯月雕塑确实大得离谱,甚至与周围一切都不成比例,而无情葬月正头戴会发光的狗耳发箍,坐在那月钩的尖端,捧着半瓤西瓜大快朵颐。
看到他来,无情葬月先是眼神一亮,紧接着把西瓜往脑后一抛。没等修儒阻止,人已经从五六米高的棚顶直接跳了下来了,落地时灵巧如猫般蜷曲身体后,稳稳站在了他面前,激动地拍着他肩膀。
“大哥、大哥啊!你终于来找我了!吃西瓜不——诶?我的西瓜捏?”
无情葬月挠了挠头,在原地急得跳脚,“诶?北风传奇的西瓜捏?坏了坏了,把北风传奇的西瓜弄不见了捏,啊,他会打我……西瓜捏?我刚刚还在吃……”
修儒趁机一把抓住无情葬月手腕,以医生的专业素养强迫自己放缓情绪,微笑着开口,“西瓜在家啊,大哥你忘记了哦?走吧,跟修儒回家有西瓜吃——”
话还没说完,修儒视线里忽然一片白茫茫,鼻端的焦糖香气更甚,让他下意识后退一步。
视线拉远,这才看清无情葬月正举着个跟西瓜一样大的白色棉花糖,一个劲儿地往他嘴边送。
“糖诶,大哥,吃糖!糖甜,糖好吃。”
等修儒回过神来,棉花糖的木棍已经被握在了自己手里,一转头,就见也不知何时逃出他控制的无情葬月正蹦蹦跳跳地跑回来,又把一大束颜色鲜艳的氢气球塞到他另一只手里,然后一脸天真的眼巴巴望着他。
“诶?大哥都不笑捏?”无情葬月说着弯下腰来,与他视线平行,“大哥不欢喜吗?”
这显然是把他当孩子来哄的。
“月大哥啊……唉,”头疼,想扶额,但是左手棉花糖,右手气球,没有第三只手的修儒只能摇头叹气,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
“诶?大哥失忆了捏?我是北风传奇啊。”
“啊,完了……”
修儒沮丧,只想仰天长叹。
然而抬起头,对上的却是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儿童气球,根本叹不出来。
修儒认命,最终在抬头和叹气之间选择了抬手,怨愤地抿了一大口棉花糖。
绵绵软软,入口即化,血糖瞬间都能飙升好几个单位。
“很甜哦,谢谢月大哥。”修儒边吃边见缝插针地与对方打着商量,“那等我吃完,我们就先回家,好不?”
“不好捏,这里好玩,来玩呀!”
无情葬月一转身,逃也似的跑去电箱那边推上了电闸。
既往病史告诉他,无情葬月一旦开始自称北风传奇,那就说明正处在比较严重的发病期。而拜无情葬月之前特殊的从业经历所赐,这个时候若想以强制手段约束无情葬月,只是一种嫌自己命太长的自寻短见行为。
可如果换成好好哄哄,还是有概率能把人拐回去的。
嘴里的棉花糖咽下肚,修儒刚开口想再劝两句,抬头就见无情葬月又没了影。
就在修儒以为自己又把人弄丢的时候,旋转木马的灯光突然更亮了,叮呤咚咙的欢快乐曲声中,那些木马坐骑竟然真的动了起来。
用俏如来的原话说,这个叫做水月同天的小型游乐场已经倒闭好些年头了——
老掉牙的游乐项目款式、斑驳漆面下的虫蛀空洞、缺胳膊少腿的各种雕塑、锈迹斑驳的椅凳和碎了窗户的售票亭,等等等等,无不在提醒这里早已被时间遗忘。
然而在无情葬月东捣鼓西摸索之后,看起来没一个能正常使用的器械发出不情愿的嘎吱声,随着新铺设的彩灯霓虹照亮它们残破的躯壳,这些陈旧的古董居然接二连三地被顺利开启了。
大概修理家电,也是杀手的必备职业素养。
等两人第七次从旋转茶杯的转台上走下来的时候,修儒的腿脚已经打弯到不会走直线了,刚一开口,就感觉笑僵了的嘴角也有些不听使唤。
“大哥啊,再不回去师尊会担心的。”顿了顿,修儒又道,“还有,大哥,谢谢你……”
多少年没这么开心过了,尤其是每一年的这一天。
他能在漫长的岁月里将恐惧咀嚼成麻木,却不能从麻木中滋养出新的欢喜。
修儒抬起头,笑容倒映在无情葬月眼底,无情葬月那双浅棕的眸子便也染上了欢喜的颜色。
“诶?谢我,谢不对人咯,我是要绑架大哥捏。”
下一秒,无情葬月毫无预兆地一步上前,从修儒背后将人揽腰抱起。
“啊?喂——月大哥啊!”
河边的夜风是湿润的,带着雨后草木的芬芳急速向耳后飞去。无情葬月居然抱着他一路借力,紧靠单手就爬上了旋转木马的顶棚,紧挨着那个巨大的月亮。
近看才发现,这月亮也是千疮百孔的。
没等修儒回过身来,喉咙就被一柄薄而长的东西抵住了。
触感并不冰冷,不是金属。
看不见无情葬月的脸,修儒壮着胆子在脖颈处摸了摸,确认那是一把塑料的玩具刀,这才松了口气,“月大哥?”
“嘘——现在是绑架时间。”
“啥?”
“冥医综合医院的修儒大夫,你被绑架了捏!赎金是——你所有的不快乐。”
修儒闻言刚想反驳,脖颈处的微凉触感就已经飞速在他喉间划出一条横线,随即一双手捧起他的脸颊,额头冷不防碰上一个柔软温热的触感——
“赎金已到账,你自由了。”无情葬月微哑的声音柔软而低沉,一扫方才的跳脱和玩闹,反而是诚意十足的郑重,“昨日雨水,不该淋湿今天的衫。”
若不是被抱紧在怀里,修儒觉得自己此刻一定抖得像是筛糠。
那个噩梦一样的夜晚,同样的月色之下,他也曾得到一个吻,那是母亲最后吻在独子眉心,用艰难挤出的气声跟他说要好好活下去。
他现在,算是好好活下去了吧。
算吧?
眼角些许酸涩,修儒将脸埋入对方滚烫的胸膛,像是贪恋安全感的小动物,瑟缩地蜷进人类的怀抱里。
“对不起,让我靠一会儿。”
无情葬月没有应声,只是落在肩膀上的力道更加收紧了一些。
没有抬头,修儒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越发急促,不时还有猛兽闻嗅风中气息的吸鼻声,却看不见为他提供怀抱之人的双眸正悄悄渲染上一抹腥红,又在一声呜咽的喉音中恢复如常。
咬破的唇角流下一丝血痕的时候,脱线和玩味的癫狂再次回到了无情葬月的脸上,他抬手摸了摸修儒顺滑的发顶,浅棕的眸子里是柔软的月光——
“好啊,大哥,但这是另外的价钱捏!”
紧接着噗通一声。
桃园渡口的水面泛起巨大的水花,许久才重归平静。
这下,绝对不会有人看到他哭泣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