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又撒娇。宫尚角状似苦恼地牵着宫远徵,任由弟弟边走边荡秋千似的晃悠两人交握的手,只是不知那苦恼有混入多少甜蜜和愉悦了,或可从他怎么都压制不住的嘴角窥见一斑。如果他这会的心声被宫远徵听了去,定能收获一个从脸红到脖子根、活像被踩了尾巴炸毛的猫儿似的弟弟,喵喵叫——大声反驳兄长对他的“污蔑”。
不苟言笑老成持重的角公子对撒娇的定义究竟偏差到何处暂且不提,兴奋得憋红了脸、顾不上矜持的宫远徵倒是坐实了他的暗忖,在角宫属于自己的房间里转了两圈,发现家具物什一应俱全,衣柜中甚至备有一整柜合他尺寸的衣裳后,整个人激动地挂在宫尚角身上拖长尾音念叨了不下二十遍“哥对我真好”、“谢谢哥哥”诸如此类的轱辘话,被按在梳妆台前拆抹额和铃铛时还小声地哼起了小曲。
“这么点小事就高兴啊。”宫尚角把解下的一颗颗铃铛放入台上的匣子,“以往见远徵弟弟不管到多晚都要回徵宫住,还担心你是不愿意在角宫过夜,要知你喜欢,便早点告诉你了。”
他面上不显,暗地里松了半口气,一半庆幸宫远徵从不反感他的擅作主张,一半忧心起弟弟这样软脾气好心肠,遇到个得寸进尺不依不饶的怎么办?
“哪里是小事了?这在我心里头是大事一桩,哥为何不直接来问我呢,白白浪费了时日。我是没有半点不愿意的,至于不在角宫留宿,这不是怕哥哥嫌我整日待在你身边太黏人么。”铜镜中映出宫远徵笑吟吟的脸。
宫尚角享受幼弟无条件的亲昵与依赖,宫远徵又何尝不受用于哥哥优容的默许,他对宫尚角表露出的任何亲近都真心实意地欢悦雀跃,欣然将哥哥的关心、庇护或是管束照单全收,不介意宫尚角的所作所为是否过于强势,是否僭越他们之间的情谊。
——或者说,他就是要宫尚角越界。
越界昭示情谊不甘亦不会止步于此,他装作不知放任自流,感情便会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河、成潭、成海。
许是少小没了父母亲,而其他长辈无力时时关注,宫远徵对于有人管教他是乐得接受的,然这仅仅是对个别人,且心情不好就绝不会听了。不过有个例外,那就是宫尚角。
他贪求也只贪求兄长身上的温度,迷恋于宫尚角无知觉中越陷越深后越发浓重的掌控欲,披着无辜的皮索取更多情切以填补胸口空缺。
人心如渊,深不可测,宫尚角心上涵养的墨池更甚,但他就是想谋得在墨池肆意妄为的权,要一滩静水为他搅乱。他做不了唯一,那就做宫尚角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宫远徵实际上并不甘于此,总感觉不够,但想来想去,也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是想要成为宫尚角的什么人,只好暂且罢休。
最后一颗铃铛也躺在了匣中,宫尚角卸下他束发的发冠和绸布,细致地梳顺了头发。
“把外衣换下吧。明日还是穿这套吗?不穿的话待会让下人收去洗。”
“不了哥,我还是不习惯这种袖子,做事太不方便了。”宫远徵摇了摇头,说。被冷汗濡湿的里衣即使干了也不怎么舒服,他便走到衣柜前挑出了一套寝衣。
刚散下的长发乌云般垂坠在他脑后,宫尚角的目光忍不住追逐一缕跳脱俏皮的发尾,越看越觉得可爱。
仅这一会愣神的功夫,宫远徵已利落地脱下了外衫搭在柜门上,月白的里衣松松垮垮,在宫尚角的注视下滑落,终年不受日照的皮肤白得晃眼,在昏黄的烛光下宛如一块质地上好的羊脂玉,让人不禁好奇起手感是否和想象中的无二。
不知为何心跳悄然加速,他还没缓过神,宫远徵就踩着裤脚把下裤和罗袜也脱了,只留一件单裈包着腰下浑圆的部位。
这让宫尚角有些头晕目眩起来。视野中的一切都放慢了,他能清晰地看见肩胛骨在薄薄一层皮肉下起伏,青葱般的指尖微微用力晕出粉红的血色,墨蓝色寝衣裹上白雪,唯剩一截软玉似的颈子,被从衣领中撩出的发丝遮了七七八八。
宫尚角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的弟弟原来身上的每一处都是漂亮的,最招人的除了细窄得吓人的腰,便是一双秾纤合度的腿,匀称修长,脚踝、小腿和膝盖都是秀气而纤细的,再往上的大腿较为丰腴,以他的眼力连动作间内侧微颤的肉都能尽收眼底。
他在想什么?宫尚角大脑一片空白,心脏跳得太快,几乎像在耳边擂鼓。理智告诉他就算二人同为男子,且是同族兄弟,此时也该转身避开以示礼数,而不是眼睛粘在幼弟身上,挪都挪不开。
“远徵弟弟,为何不说一声就在我面前换衣裳?”他觉得格外漫长的时间事实上很短,但花了好半晌他才找回了声音,看似平静地开口,“这于礼不合。”
“什么礼不礼合不合的,哥又不是外人。”宫远徵不解地嘟囔。
“听话,下次别这样了。”宫尚角顿了一顿,哑着嗓子说。
“知道了哥,听你的。”宫远徵没有过多纠结,兴高采烈地爬上床,把自己卷进被窝,眼巴巴望过来,“哥哥……再陪我会?”
宫尚角定了定神,把杂念挥散,在床边坐下给他扯了扯乱七八糟的被子。
“睡吧。”他轻柔地拂了一下宫远徵的额头。
宫远徵侧躺着,脸蛋陷在自己的臂弯和枕头间,眼睛倔强地睁开。
“不困吗?难道你要睁着眼睡不成?”
他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宫尚角。
一时间,屋子里只听得见轻浅的呼吸声。
“哥,谢谢你。”宫远徵趴在床边,双手叠着,侧脸搁置在手臂,出声打破了这片沉静。
“何出此言?”宫尚角低声问,“若只是因为我带你出了宫门……”
“不,不是因为这个。我想哥哥应该或多或少听说过徵宫下人对我的议论吧?”
他看见宫尚角神情稍变,了然地扬了扬眉。
“我娘说,我除了刚出生那会就没有再哭过,她和爹爹都为我诊过脉,并没有患处,想来是天生少泪吧。娘担心这样可能对身体不好,便时不时想出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来逗我,”宫远徵轻轻笑了一声,十足的孩子气,眉眼水洗过一样的清澄,好像在这一刻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幼年,“见我无论如何都哭不出来,被看不下去的爹爹阻拦才作罢。”
“他们从不让我知晓他们的忧虑,常说不哭也好,不哭的孩子坚强,又教我若是谁惹得我心里不痛快了,一定要叫那人比我更不痛快百倍千倍。他们教的我一直记着,从来没忘过。”他住了嘴,仍是笑着的,那明快却褪去了,沉沉郁色死灰复燃般覆上了面孔。
宫尚角若有所感,手搭上了他交叠的胳膊,安抚地摩挲。
“小时候太傻,以为什么都不会变,后来才懂得,这世间最常见的恐怕就是变化了。娘亲走后,爹爹心神大恸,闭门不出。我生得太像娘亲了,他不敢看,我们便极少碰面;我也不敢看,所以唤人撤掉了镜子。娘在的时候徵宫都是热热闹闹、和和气气的,她不在,一切就全变了。起先下人还安分得很,可日子一久,胆子养肥了,就开始妄议主子。
“偶然一次撞见下人碎嘴,我才明白原来我这样的状况在其他人眼中是不正常的。刚开始听了他们的话心里会很不舒服,我就想,我的心可以像别人一样感到不舒服啊,怎么能说我没有心?不过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嘴又不是只长在我身上,旁人说得再难听我也懒得去在乎。没有心就没有心罢,人们都怕没有心的人,而让别人害怕,总比害怕别人要好。”
宫远徵垂了眼,浓密睫羽遮挡翻滚涌动的情绪。他从没有忘记爹娘的教诲,有人说他没有心,他就挖了那人的心;有人说他冷血,他就让说的人血冷了;有人说他像虫子,他就让他们成了蛊虫的养分,连虫子也不如。
还有人说他是怪物,或许真的是吧,但他心中不爽,便把搬弄口舌的人送进地牢,做了药人。
如今人们畏他,惧他,不敢招惹他,不敢非议他,这很好。这很好,他对自己说了一遍又一遍。
“别哭。”宫尚角的手指触碰脸颊,温热的掌心捧住他的脸,他才惊觉他满面水湿,眼泪顺着下巴滴落掉入墨蓝的海。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撑起身靠得更近,依恋地把头枕在哥哥的腿上。
“哥。”他抽噎着说,颤抖的嗓音闷在宫尚角腹部的衣服里,好似丧失了说其他话语的能力,就这么一声声地喊着、念着,“哥哥。”
情绪剧烈动荡后是铺天盖地的疲惫从骨头里渗出,困倦沉默中袭来,眼皮俨如千钧重,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几不可闻。最后从齿缝溢出的是浸泡满委屈的呢喃呓语,穿透层层伪装将宫远徵遮遮掩掩的心推举到兄长面前。
他说哥,我学会流泪了,是不是就不是怪物。
哥,我也有心的。
“你从来不是什么怪物。”宫尚角揩去他眼角欲落的泪珠,沉声回答。一颗心在胸膛一阵一阵地鼓疼,满腔苦涩怒气难抒,如鲠在喉,“远徵怎么会是怪物?”
你是哥哥的珍宝,是他得到的最好的礼物。
半睡半醒的人听到答复似乎终于放下了心,呼吸变得平缓绵长,蜷在哥哥身边沉入梦乡。
宫尚角坐了一会,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脑袋移到床上,站起身揽着他的肩背和腘窝抱到床中间,轻手轻脚抖开锦衾悉心盖好。
他低下头,凝视着与恬静睡颜格格不入的蹙起的眉心,不由得弯腰伸手揉了揉,满意地看到它们不再紧绷,安然地舒放开来。宫尚角踌躇着没有撤开手,思量俄顷,顺着内心的冲动模仿母亲少时哄宫朗角睡觉那样,屏住呼吸俯身在宫远徵额上落下一个吻。
……与其说是吻,其实更像是单纯用嘴唇碰了碰。
宫尚角无端有些脸热,匆匆直起了身子。他不想立刻离开,索性坐回了床沿,凝神静气地注视着他的弟弟。
被褥是他亲自选的花青素锦裯,深浓的色调衬得宫远徵的脸愈发莹白,被墨发和花青簇拥着,活像一朵静悄悄盛开在他床上的白皎皎的昙花。
太瘦了。他再一次这么感喟,眼神细细描摹着宫远徵的脸,从眼窝处若隐若现的青紫血管,到唇珠饱满色泽浅淡的嘴唇。
他与宫远徵的交集不多不少,恰巧参与过每个年龄,可以说他是看着宫远徵长大的,算是半个养育幼弟的兄长。他们之间不够熟悉,所以他不够在意。又不够生疏,因而后知后觉宫远徵多年的不易后在心口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他不由自主地想——如同旧日闲暇数次生出念头——假若当年,他将年幼的宫远徵接到角宫安顿,手把手将其抚养成人,是否弟弟不会受那么多委屈,不会这般艰辛。
宫远徵觉得宫尚角过得痛苦,宫尚角又未尝不觉得他亦是如此?宫门巨变那年他龄满十七,已是半大儿郎,思及故去亲人仍觉辗转反侧夜夜难安,母亲和朗弟弟去世的头半年更是到了无法入眠的地步,为此他不惜主动揽下角宫繁重事务,刻苦练武把自己逼得几近崩溃,仅是为了精疲力尽后能勉强睡下,却还饱受噩梦之困。
他尚且如此,当初不过龆龀之年的宫远徵呢?只会比他难捱成千上万倍。
良久,宫尚角忽地无声苦笑起来,自嘲他到现在还在用愧怍恻隐之意粉饰上不得台面的私心。江湖中人或恭维或真心都爱道上几句宫门二公子实乃正人君子、高风亮节光明磊落,但他心底门清,父母费尽心神以翩翩君子为目标培养的宫尚角,已死在了十年前那一役。
活下来的这一个,不会是君子,也不能是君子。他早与此类人相去甚远,血、伤、生死,总能改变一个人。等他经历完一次次交锋,手中刀刃收割数不尽的头颅后难得有了空闲,坐在角宫正殿中静坐时,发觉从麻木的忙碌中骤然抽身的后果是被无比可怖的空虚和阴暗裹挟周身,身后是逝者魂魄哭诉冤仇,身前是豺狼虎豹刀光剑影。
宫尚角无法全心全意去相信谁了,他控制不住地去审视、揣摩、怀疑每一个人,任何风吹草动皆会使他警惕万分。从那时候他便明悟,有些事情一旦决定去做就再回不了头。
责任驱使,仇恨劳役,他不得不陷入永无休日的奔波,以求在繁忙中麻痹自我。
倘若此刻宫远徵醒着,或是有外人在场,就能察觉到宫尚角历来雍容凛然、端方雅正的外壳裂出了一条条细纹,某种压抑而晦涩的危险气息藏匿于缝隙间蠕蠕而动,随时有可能冲破这层束缚。
他须得承认他对宫远徵的姑息和宠溺不全然是所谓的愧对所致,也是因为在这个弟弟身边,他的心能得到片刻宁静。
宫远徵有一对顾盼生辉的眼睛,称得上一双瞳人剪秋水,眼波流转间漾漾春潮化波,虽然这春潮往往能卷起惊涛骇浪拍扁误入的游舟,但任谁来论都说不出一声不动人。宫尚角行走江湖多年,见的过客形形色色,不是没有遇到过眼神和内在一样干净的人,但他们都不是宫远徵。
他只有看进宫远徵的眼睛时,想的不是这个人的过去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不是这个人什么身份从何来到哪去有什么目的,是否于他有用、是否有损利益。唯一能在两池澄澈水面瞧见的,是他自己。
纵使是十五岁前的宫远徵与他并不亲近,态度不即不离,可禁不住旁人三分软化温和落在他那张绰俏的芙蓉面上便成了七分,说是含情脉脉亦不为过,愣是让宫尚角一脚栽进那片江潮,真真切切将他放在心头。
更不必说今时春水涨潮,缠人得紧,他自当沉溺。
正因如此,后悔方甚。长夜漫漫不得明,踽踽而独行,摸黑行走太久的人乍然望见银月,才恍然大悟自己之所以怎么都等不到乌云散开是因为前路操之过急误入深林,横柯上蔽,致使月出而不能知,当然会懊恼不已。
也就自然而然会浮想联翩,假如当时没有那样就好了、假如当时那样做就好了……假如,他早些走近远徵弟弟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们谁都不会活得这般痛苦了。
沉睡中的宫远徵忽然翻了个身,惊动了沉浸在思绪中的宫尚角,这才觉察他盯着宫远徵的脸走了许久的神,不禁叹气,他自认克己自谨,谁想也会有放纵自己痴人说梦的一天。这世间从没有后悔药可吃,也从没有如果。
宫尚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不再东思西想,起身欲走,不料被熟悉的力道定在原地。回头去看,果真是宫远徵又揪住了他的衣服。
他大可以脱下被抓着的外袍,或是慢慢抽出,但于此刻他仿佛只想得到一种方法。
摇曳的烛火被吹灭,宫尚角悄无声息地上了床,合衣躺下。
幸好他选的被子够大,即便两人同寝亦是绰有余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