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可能会有轻微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家属回去要多注意观察。”
“哎哎,好嘞医生。”
哮天翻出小本子,一笔一划记下医嘱。他不会写“创伤”两个字,仰起头思考一阵,又快速低头唰唰两笔在本子上画一个创口贴,表示“创伤”。
哮天满意地看着本子上的鬼画符,习惯性在视线中寻找人影。
陈祈安醒了,呆呆地盯着医院的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被单。
“醒了吗?”
哪吒推开病房门,哮天立刻凑上前,举着那张被他画得乱七八糟的病历单絮絮叨叨复述医嘱。
“嗯。”哪吒垂着眼听完:“没什么事,就出院吧。”
“那个……”陈祈安一出声,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离谱:“我想在这里多住一晚。”
见哪吒皱眉,他急忙补充道:“费用我自己承担,真的很感谢你们送我来医院,钱我会……”
“为什么?”哪吒打断道,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没有,真的没有。”陈祈安撑着坐起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就是……想再休息一晚……”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陈祈安浑身一颤,脸色瞬间煞白。
他在害怕,那人死在他眼前的一幕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害怕回家,害怕一个人。
“那明天之后呢?”
“我不知道……”陈祈安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跟我回去。”
“嗯?”陈祈安猛地抬头,眼眶突然有点热,他低头盯着手里被揪成一团的被单,很小声地说:“这怎么行呢?太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
窗外是个大晴天,阳光透过窗户滚烫地晒到人身上,似乎把骨子里的懒散怠惰都晒透了,陈祈安就在这样的日头下拖着行李搬去了书店。
也许是医生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陈祈安一连几日都梦到那天那个女人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有时是在小区里,有时是在他的出租房中,甚至白日里坐着坐着,恍惚间又回到那栋楼下,支离破碎的暗红色尸体蠕动着爬到他脚边……
“诶!”哮天拍拍他的肩膀,浅淡的黑雾被驱散,陈祈安猛地直起身,才发觉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低声呢喃:“做了个噩梦……”
哮天翻着书告诉他:“你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典型表现:创伤再体验。”
但这已经足够把陈祈安吓到再不敢半夜出门摆摊,可那边的房租还没到期,他又在店里白吃白住,眼看着账户里之前攒下的一点积蓄逐渐归零,陈祈安急得满嘴燎泡。
“你在找工作吗?”哮天说:“长安离不了人,店里经常没人管,你不如就留下帮帮忙,我给你发工资呀。”
工作的问题暂时解决了,陈祈安就在店里住下。
据杨天所说,这书店是长安的父母留给他的,他们兄弟俩相依为命,就靠着这间书店过活。陈祈安便越发觉得歉疚,整理书架、打扫卫生,他能做的都尽量做了,这兄弟俩也不见外,经常一走就是一整天,也不知出去干什么。
几日后的下午,大门上的风铃“当啷”一声发出脆响,站在窗边的鹦鹉就扑腾着翅膀大叫:“欢迎光临!欢迎光临!”
哪吒坐在檀木桌后打盹,被那一声惊醒,也没抬头,想来是并不在意来人是谁。
可那人却目的明确地直奔前台,伸出手在哪吒眼前晃了晃:“回神了,小店长。”
“嗯……杨警官。”哪吒盯着人看,认出是谁后才并不热切地打个招呼。
“我没穿警服,就是以私人身份来店里。”
“哦。”哪吒扭头就喊:“陈祈安,送客。”
“诶,你这人,心眼怎么这么小,张局叫我来的,有正事儿找你。”
哪吒终于又掀起眼皮瞅他一眼,慢悠悠起身绕过屏风往里走。那人也不急,饶有兴致地扫视一圈店内装潢,视线在陈祈安身上定了定,才跟着进了里间。
那是间小小的茶室,两人面对面坐下,哪吒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把手一伸:“礼物。”
杨珩懵了:“什么礼物?”
“求人办事,不要拎点东西么?”
杨珩嘴角一扬,亲亲密密地说:“咱俩谁跟谁,还要谈什么条件。况且你跟市局合作,每月都得给你账上打不少钱吧?”
哪吒丝毫不买账:“一码归一码,市局是市局,你是你。”
杨珩忍不住暗自腹诽:这人模样看着乖巧,却是一等一的难缠。可面上还是笑眯眯道:“怎么会呢?我就代表了咱们市局。”
哪吒就学着他刚才的语气说:“我没穿警服,就是以私人身份来店里。杨警官说话当放屁吗?”
“……”杨珩毫不犹豫地承认:“好吧,我刚刚在放屁,我就是代表市局来的。”
哪吒不置可否,示意他继续。
杨珩道:“7月22号晚上7点左右栖昌派出所接到报警,在物华小区发现有人坠亡,死者是名女性。”
哪吒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在听到“安康小区”四个字时眼睫忍不住轻颤了颤。
这一细微的反应很快就被杨珩捕捉到,他倾身上前,问:“你知道这事?”
哪吒矢口否认:“我不知道。”
杨珩狐疑地盯着他,继续说:“根据调查,这人大概率是自杀,但是我觉得……还有些不妥的地方。”
他大方地一摊手:“我知道你这人小气,这样吧,你来帮我查案子,我就把那书还给你。”
“那书本来就是我的。”
“它现在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
杨珩打了胜仗般趾高气昂地起身准备离开:“明天我要去现场再看看,记得来啊小店长。”
“明天不行,今晚,今晚我陪你去。”
哪吒看不清杨珩的表情,只听见那人在短暂的沉默后一口答应下来:“行。”
窗边的鹦鹉正要大叫:“欢迎光临!”屏风后忽然传来重重的关门声,那鹦鹉吓得扑腾两下,把头埋进翅膀里,噤了声。
哪吒面色不虞地走出来,陈祈安正抱着一人高的扫帚探头探脑,想问什么又不敢上前的样子。
“那人是柳城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应该是负责你小区那案子的。”哪吒主动道。
“哦哦……”陈祈安支支吾吾,想了想又问:“那他来找你干嘛呀?这事儿也不是咱们报的警,跟咱们没啥关系吧?”
“嗯,是我跟他的一点私事。”
“哦,那就好。”陈祈安悄悄拍拍胸脯,一颗心定下来。
夜里哪吒如约到小区门口时,杨珩已经在那等了。长袖长裤,衬衫领口大敞,工作时服服帖帖的头发也支棱起来,这种老旧小区的灯光昏暗,从斜上方投射下来,更显得杨珩高鼻深目,是相当俊朗的长相。
可惜这一切哪吒都看不见,他的眼睛这些年越发差了,活生生的人落在他眼里都只剩下模模糊糊一个人影。
哪吒逐渐养成了不看人外形的习惯,他只看灵魂——每个人的灵魂都绚丽独特,通过这个哪吒就可以精准分辨面前的人是谁,他的善恶姻缘,前世今生,都一览无遗。
杨珩似乎是面对自己站着的,哪吒无意识地偏偏脑袋盯着他,这个人从他见第一面起就感到怪异,没有前世,不分善恶,他竟看不出来历。
“呦!今天怎么没牵你的导盲犬?”那讨厌的声音响起。
“你是屎么?要狗闻着味道才能找到?”
杨珩轻哼一声:“我就是屎,也是最帅的那一坨。”
哪吒表情微妙,显然被这话恶心到了,不再理他,径直往小区里走。
可杨珩不愿意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跟在身后叭叭地说个不停:“李长安,二十四岁……你这身份证不会是二手市场淘来的吧?我怎么看你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呢?”
“诶,你眼神不好怎么开书店呢?看得清上面的字吗?我合理怀疑你是故意找我的茬,不然那书少了一页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那扫地的是新来的吧?他知道你这书店背地里还做这种行当么?”
哪吒冷着脸向前走,直到进了单元楼。
这小区建得早,楼层高,却没有电梯,上楼时杨珩不动声色地扶一把哪吒的胳膊,哪吒微微一愣,也不扭捏地反手抓上他的衣袖,却愿意开口了。
“杨警官工作时也这么聒噪吗?”
“哎呀,叫什么杨警官,我在家中排老二,你可以直接叫我杨二,或者二郎也行啊。”
哪吒忽然就恼了,一把推开杨珩,兀自要走,杨珩想不到这人看着和小姑娘似的,力道却不小,被猛地一推,就像当胸一道重击,直推得人倒退两步,跌到楼道中间的平台上。
哪吒推他时也用了些力气,那力道反冲得自己有些站不稳,摇摇晃晃扶住了右侧围栏轻轻喘息,心中不由暗叹如今的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
他转身闷头爬楼梯,只等着身后人发作,却只听见那人闷笑一声:“想不到小店长眼睛不好身体也不太行啊,瞧你这身娇体弱的模样,要不我抱你上去吧。”
哪吒不作声,心中却想:再说一句,只要这人再说一句,他一定会一拳打到他脸上。
没得到回应,杨珩竟也识趣地闭了嘴,两人沉默着到了11楼。
楼道间的灯泡坏了,只有顶头的窗户投进些街道上的光,过道两侧有四户人家,哪吒和杨珩正站在1101的门口,地上散乱地摆了两双鞋子,隐隐能听见屋里播放电视的声音。
杨珩说:“1101的住户是个单身男性,40岁,无业;1102住着一家三口,孩子上小学,父母就在楼下做早点生意;1104则已经空置很久了。”
这是警察查案过程中必要的走访调查,但是哪吒并不关心这些,他直接问:“为什么查出1103是自杀?”
“她卧室里留有遗书,上面写了工作压力太大所以轻生。”杨珩一边说一边开了锁,哪吒推门进去,屋内干净整洁,陈设分明,桌上的酸奶还没过期,冰箱里甚至还冷藏着曹晚为未来几天准备的新鲜蔬菜。
“她是干什么的?”
“就公司白领。”
“有抑郁症?”
“没有。”
“唔……”哪吒开始在屋子里漫无目的地乱晃,像在观察什么视线却又没有焦距:“证据充分,你为什么觉得她不是自杀。”
杨珩反常地沉默了,反常到哪吒抬头看他。
他从小便能看到些旁人看不见的东西,也常有鬼怪妄图占据他的肉身,襁褓时杨珩就经常被吓哭,懂事以后更要时刻与身边的鬼魂恶灵斗智斗勇。
直到七岁那年,杨珩在街上遇到一个瘸腿的道士,送了他一块玉,叫随身佩戴在身上,可以防止鬼魂侵扰,杨珩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收了,没想到自此以后当真没再见过那些东西,一直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
其实这案子的负责人并不是杨珩,但是他第一眼看见曹晚的尸体,就已经确认这绝对不是一桩简单的自杀跳楼案——那分明是一具死亡多日,被水泡肿了的腐烂尸身。
他匆忙去找张局,而张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
“大千书店的店长跟我们有合作,你有问题可以去找他聊聊。”
杨珩看着名片上大大的李长安三个字,心中一跳,不由感叹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可是个相当难缠的角色。
“你不需要对我有什么隐瞒,我相信张局让你来找我,就一定是遇到了你们这个身份不好解决的事情。”
杨珩顿了一瞬,又仿佛没心没肺地笑开了:“诶,那曹晚的尸身是有些问题,技术中队的值班人员跟我反映过两回,说夜里看见她尸身腐烂得厉害,等到白天又恢复原样了。这我也不懂呀,不就跟张局反映嘛,要不说还得是我们张局呢,一听就让我来找你了。”
哪吒低着头安静的地听着,眼睫轻微抖动,莹白的脸鼓起一个圆润的弧度,有那么一瞬间杨珩竟觉得这人挺乖巧。
“这不是曹晚原本住的房子,我们走吧。”
“什么?”杨珩愕然。
“我说,这不是她住的地方,或者说这不是她住的时空,这里是一周前的1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