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后的宫城县,风还带着潮湿的凉意,影山飞雄坐在走廊边,目之所及的是风丝不透的云层,白茫茫的,将整个宫城县都笼罩住。
此刻,盖在爷爷脸上的那块白布,铺天盖地挡在了他的眼前,夙夜难眠的疲倦仿佛拖着五脏六腑沉下去,拉着灵魂坠下去,让他连呼吸也困难。
川崎真穗挂了电话过来,拉开木门,只见穿着黑色西服的背影端坐着,不知道从哪里吹落的一瓣樱花蜷在他头顶。
两年不见影山飞雄,亲切的问候就在嘴边,但她迟迟无法开口。
回宫城县后,她一直在逃避跟影山飞雄见面,逃避跟曾经熟悉的人见面,为此去读了离家较远的乌野高中。影山飞雄这人,只要主动断了联系,他就轻易地在她的生活中隐身。
茶盘放在地板上,冒着热气的茶水被推过去,影山飞雄看见川崎,好像花了几秒才认出她是谁,忙站起来低声道了谢,机械般把茶杯拿在手上,却丢失了喝水的程序。
“川崎姐。”
她把“节哀”两个字咽下去,喉咙干得发紧,大脑强迫嘴动起来,念出她很想说的话:“好久不见。”
影山飞雄没有什么反应,很自然地接受了这句话。川崎真穗轻轻呼出一口气,大腿肌肉放松下来,身上的压力落在地板上,她庆幸自己面对的是影山飞雄,不会追问他。
“在想什么?”
影山飞雄的眼神慢慢聚焦到川崎身上,第一个词语脱口而出:“排球。”
熟悉的字音过后,是一句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句子,就像老师在他卷子上戳下去的红笔印,反复告诉他这几个单词不能这么搭配,又像数学符号从试卷上跳下来,堆成一座垃圾山挡在他面前。
他带着一脑门的汗,怀里抱着妈妈烧好的饭跑向医院,汤水在密封盒里晃动,书包在背上颠簸,他会在医院门口停下平复呼吸时抬表看时间,对这个比预计时间早的结果很满意,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一句“yes!”
接着上楼,敲门,打开饭盒,跟爷爷说训练的事,问能不能看排球比赛。有时候爷爷精神好,会跟他一起看,有时候饭都吃不下,或者直言身体不行,他就点点头收好饭盒,鞠一个躬,提前离开。
热水的温度透过杯壁,影山飞雄注视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更陌生的,是他会把心里话说出口,每个字音都艰涩极了。
但是没关系,坐在他旁边的是川崎,可惜他们已经两年没机会见面了。
“排球……舍不得放下排球,是对的吗?”
他当然是不愿意放下的,影山飞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从来没有跑赢过时间。
妈妈抓着他的手很紧,他的手背在她抬手擦眼泪的时候被烫到,转瞬被风吹得冰凉,变成皮肤上一层干涸后的薄薄盐霜。
影山飞雄没有在葬礼上流泪,他反复地碰这块微微紧绷的、有些黏腻的皮肤,想确认心里那种除了爷爷离去的难过之外,其他说不清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长两岁并不能更熟悉这世界,从东京逃回来的川崎真穗答不出来,她第一反应是:如果来的是菅原孝支就好了,他能给的情绪价值一定比她多。
其实川崎也想问这个问题,不过她在东京的那一年就很会开导自己,别想这么多,把问题先放放。
她小幅度地点点头,干巴巴地哦了一声,想起自己只是被影山美羽拜托葬礼结束带弟弟去吃点东西。
“去吃咖喱吗?”
她做不了开导的活,影山沉默了会,摇摇头,两个人像是被扣了电池的玩偶坐在走廊上。
先站起来的是川崎真穗,坐以待毙不是她的作风,她郑重地回答影山飞雄:
“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川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过来的眼神像是雨后的从树叶上滴到脸上的水珠,让人下意识从放空中一醒神。
“但不背叛自己的感觉,好得不能再好。”川崎真穗站定,抬手将松了的马尾向两边扯紧,双手撑在腰上,试探性地开口,“你想继续坐着吗?我可以什么都不说陪你,或者你想打排球吗?”
影山飞雄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意识到什么:“但是排球馆的大家今天都在这,排球馆关门了。”
“你想吗?”经常被父亲说不着调的川崎真穗立刻翻口袋找手机,脑子里开始盘算怎么跟妈妈解释,被训一顿是不可避免的,但是看在母女分别许久的份上,应该会手下留情吧。
“想。”
影山飞雄没有犹豫,也没有别过脸回答,他这人就是这样,想什么就坦然说什么。川崎真穗浅笑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能是影山飞雄两年不见还是这个样子,可能去年从东京逃回宫城县的那份怯意,终于和离别前的不舍连接起来,仿佛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当逃兵的狼狈,下意识避开旧友目光的害怕,长时间断联后,再见面的尴尬和惭愧……再见影山就像是她拉开曾经合上的门,逼自己重新面对第一个砸碎的碗。
川崎真穗想起曾经有个人缩在游戏机后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她,小声说:“卡关的话、存档就好了……不用硬撑的,有时候去打别的游戏再回来,视角反而会变清楚……”
原来她是不用这么恐惧的。
川崎真穗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他,打电话给影山美羽,这么离经叛道的做法被她无奈地回“我就知道”,即便再三保证只打半小时,还是隔着电话被妈妈威胁般叫了一声全名,好在最后只克制地说了一句想一出是一出。第二通打给菅原的电话就顺利多了,她挂了电话冲影山飞雄招招手:“来吧,外套留在这,我带你去乌野,阿菅他们在训练。”
“你说他多大?”
菅原孝支带着人去更衣室换备用的衣服,此刻在门外悄悄问川崎真穗。他从见到影山飞雄的第一面就下意识挺直的背松懈下来,懒洋洋地抬起手做了个拉伸的动作。
“初三啊。”
“初三啊。”菅原孝支重复了一遍,他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靠在栏杆上仰头,胳膊搭在栏杆上,自然地换成长辈的语气说,“太不讲道理了,还是现在的孩子吃得有营养,初三就已经长这么高了,前辈压力超大啊。”
“阿菅叔公,你在嫉妒吗?”川崎真穗则面朝外,一只胳膊垂在栏杆外,漫无目的地张开手指让风从指间穿过。她顺势往旁边一看,正巧菅原也塌下半边肩膀转头来看她,川崎猝不及防看到菅原领口隐隐约约露出的半边锁骨,第一反应是菅原孝支嫉不嫉妒先慢点说,他皮肤白得让女生嫉妒。
菅原孝支坚决否认。
“你电话里没怎么说,所以他今天过来是要报考乌野吗?”
川崎真穗把前因后果跟他说了,菅原孝支伸手轻轻摸摸她的头,眼角带着温暖又可靠的笑意,故意用老叔公跟小孩说话的语气说:“诶——你真的很信任我们呢~”
更衣室里传来脚步声,把手从里面被扭动,菅原孝支一边起身挺起脊背,试图通过刚刚的舒展筋骨把自己再拔高两厘米,一边直直地望着川崎真穗,拍拍自己的胸膛:“以后也尽管来依赖我吧,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那么……后辈天赋太好怎么办?
影山飞雄的热身活动标准到连黑川队长都点头,接下来的3v3用一发精准有力的扣球突破田中的拦网。田中龙之介被无意的挑衅气到跳脚,菅原孝支第一个挪动脚步走向体育祭赢下来的两箱饮料,从箱子里翻出一瓶牛奶第一个喝上,在一片“我也要”的呼声里抱起一堆牛奶:“别急别急,人人有份。”
“阿龙,木下,你们的。”菅原孝支挨个把牛奶塞给刚结束3v3的田中龙之介和木下久志,看准时机往正在整理水杯的泽村大地头上放了一盒,并且在他站起身抓住自己之前跳跑开,随后跟低头迷茫看着自己的东峰旭对视了一秒,转身把东峰旭的一份一起递给西谷夕。
“谢谢菅学长!”
自由人西谷夕拇指从塑料膜外一推吸管,干脆利落地插进牛奶盒里,猛吸一大口,手中的牛奶盒一下子瘪下去,他把攥扁的牛奶盒往地板上重重一放:“旭学长,打起精神来,接下来还有练习呢!”
“啊……啊,好、好的。”东峰旭一副被击中的样子,讪笑着去摸他的后脑勺。
“影山。”菅原孝支把牛奶连着蛋白棒一起递给影山飞雄,多少有点仗着年纪大和某种邪恶的“摸头会长不高”的幼稚想法,堂而皇之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川崎说你还没吃饭,拿着补充点能量吧。”
刚刚在电话里好像直接叫了真穗姐的名字……这个念头只在影山飞雄的脑中一闪而过,他一边擦汗一边道谢接过,看到菅原孝支手中还剩下几瓶牛奶:“真穗姐喝不了牛奶。”
菅原孝支把牛奶拨开,怀里露出两瓶果汁来,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毛。“多谢提醒。哎,对了,”菅原孝支瞄了眼两位经理的位置,把影山拉到一旁轻声问,“你跟川崎一起长大,她还有什么喜欢吃的或者忌口的吗?”
影山老老实实回答完才问道:“为什么不直接问真穗姐呢?”
“我们有时候会训练完出几个人把全队的零食都买回来,川崎总是什么都不要,我们不好意思让她看着我们吃,你明白吧?”
菅原孝支说得有理有据,冲影山飞雄一扬下巴,影山不疑有他,补充了一句:
“我刚刚说得可能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