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姬自那日于纯阳宫山门前昏迷后,被巡山弟子救回,便一直处于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的状态
他面对师长同门的关切询问,只寥寥带过,他变得愈发沉默,那额间狰狞的竖痕总是隐隐作痛
外界名剑大会即将召开的消息隐约传来
名剑大会吗……他曾在年少时憧憬过那般以剑会友的盛况
渐渐,思绪不由飘远,想到了那个人——方不必。以他的身手,若去参会,定能崭露头角吧?
然而这念头刚起,便被更深的晦暗淹没
那场映红天际的大火,自己额间掩盖不了的罪孽,以及方不必……一切都昭示着,他与那风光的名剑大会与那个清正的方不必,早已走上了截然不同的歧路,他们就像两条短暂交汇又远去的线,恐难再遇
李姬猛然起身,他的手覆在脸上,眉头紧锁,黏浊的液体流过指缝,无神的双眼盯着地面,一直到新的一轮太阳升起,阳光透过窗隙,洒在空无一人的床褥上
与此同时,方不必的内心亦是一片狼藉,手上仿佛还留有那女孩的余温
那场大火后,方不必留在镇子许久,他常常站在那日横梁倒塌的地方,只有他一人,只留他一人,只剩他一人
方不必常听到周边的人说到火光下那个持剑的疯子,方不必知道那不是李姬想为,他更加担心李姬
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得知李姬已被纯阳宫救回,心下稍安,又试图调查那场大火的真相,却如石沉大海,一无所获
待他收拾心情,赶回蓬莱时,恰逢名剑大会伊始,但他毫无参与的心思,连日来的奔波与不安的心绪让他疲惫不堪
在师门修整几日后,因需外出与几名师兄弟一同前往藏剑山庄办事,他思忖再三,提笔写了一封信
信中言语简洁,只道自己将于某日途经某处,若李姬得闲,盼能一见
“李师兄呢?”
同门的小师弟趴在窗口,朝远方的师兄喊到
“闭关去了”
师兄拉开李姬的房门,屋子内仿佛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每件物品都一丝不苟地摆放
“有他的信”
“交给我吧”
他接过小师弟的信,环顾四周
他本想来探望李姬,途中听闻他闭关,想到李姬的身体状况,就打算把一些药放下,帮他归置下屋内,现在看来,好像并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了
师兄把信放在桌上,手指滑过桌面,上面没有一丝灰尘,他无奈地笑笑,关上了房门
石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与声息
李姬盘膝而坐,手掐道诀,运转心法,内力缓如流水,沿着经脉,安抚着无处安放的躁动
但没过多久,在一片寂静中,很细微的杂音开始在他识海中滋生
那声音的来源,并非刀光剑影,而是更早,更柔软的童年
年幼的李姬将自己仅有的干粮,递给了一个冻得嘴唇发紫的乞儿,李姬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那乞儿做何表情,只是默默离去
数日后,他却在同一处雪堆下,发现了一个断臂,旁边散落着干粮残渣
“为何……救不了?”
场景变幻,是下山的师兄,意气风发,誓要匡扶正义
最后带回的却是一具冰冷的棺椁,以及一句“力有未逮”
不对,不对
小李姬独自一人跑到空无一人后山,纯阳积雪常年不化,这雪是横着飞的,像无数把看不见的刀,从四面八方剐过来
他盲目地奔跑,却冲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那人抬起手轻轻抚过他的脸,另一只手与他紧紧相扣拉回
看不清,怎么也看不清
李姬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在碰到他的一瞬间,李姬骤然一抖,猛地推开他
“……哈……哈”
风卷着雪,抽在脸上
他抬手抹了把脸,触到的却是一片麻木的刺痛
突然眼前一片明亮,他终于看清了那风雪,正是这脸上清晰的痛楚,反而使这份清醒变得具体
被他推开的背影也变得清晰起来,他伸出手什么也没抓住,只剩下模糊
我知道,我知道你是谁了,可是
“不,不……让我走吧”
血珠划过冻得青紫的皮肤,“嗒”的一声轻响
那滴殷红,砸在雪面上,没猛地向四周洇开,边缘带着挣扎的毛刺,在白得刺眼的雪地上
李姬怔怔地看着
也就那么几息之间,风卷着新的,无穷无尽的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上来
一切就这么轻飘飘的被覆盖
李姬抬起头,走向更深,更远的山,那里风雪更浓,将“他”存在于此的事实,死死地钉在了这片无情天地之间
无人能将他拉回
李姬失去理智,冲破石门,状若癫狂
纯阳弟子们结阵阻拦,却见他额间血目圆睁,黑红血泪汩汩而下,不忍伤他的同门们竟一时无法制服
在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驱使下,李姬不愿再造杀孽,猛地撞开人群,向着山下疯跑而去,一路不知撞断多少草木,最终从一处陡峭山崖跌落
不知天昏与地暗,不知时间的流逝,不知已然错过了方不必信中约定的日期
方不必在藏剑山庄附近落脚,与信中的约定日心中却始终惦记着李姬,算着时日,距离离开只剩两日
这夜他心中烦闷,出外透气,踏着月色行至山道旁,却猛地听到林中传来异响,定睛一看,只见一个癫狂的身影正踉跄冲出,那副与当日火场中如出一辙的模样,不是李姬又是谁?
方不必心头巨震,一瞬间好像又陷入了那日般的境地
上一次,他未能阻止李姬陷入这般境地,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李姬!”
方不必追在他的身后喊道
话音未落,李姬猛然转头,像野兽般扑了上来,招式全无,只剩本能的撕打与啃咬
方不必格挡,却不忍用力,反被那完全失控的巨力狠狠掼倒在地
一只胳膊被反扭至一个可怕的角度,剧痛传来——咔嚓一声,骨头断裂
“呃!”
方不必痛哼一声,李姬压在他身上,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伏在方不必胸膛上,似乎在闻什么,他缓缓低下头,鼻尖蹭过方不必的皮肤,然后张开嘴,狠狠一口咬了下去
“嘶——!”
尖锐的疼痛让方不必浑身一颤
就在这时,李姬的动作却顿住了,他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
“……方……不必……?”
方不必抓住这瞬息的机会,用未受伤的手运足内力,猛地击打在李姬颈侧
李姬身体一僵,眼中的赤红迅速褪去,失去意识,软软地倒在了方不必身上
方不必喘着粗气,艰难地从李姬身下挪出来
他捂着流血不止的脖颈,却在看着昏迷中的李姬时,眼中充满了担忧,心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简单为自己和李姬处理了伤口,然后背起昏迷不醒的李姬,一步步朝着自己落脚的小屋走去
李姬再次醒来时,只身一人在陌生的屋内,未顾得思考,额间那道裂开的血痕再次流下暗红色的血,冷汗浸透了他的中衣
李姬顿时感到头痛欲裂,他剧烈地呼吸着,疼痛使他睁不开眼,模糊间,一阵熟悉的声音响起
“李姬”
外间,方不必并未安睡
他靠坐在墙边,听到里面的动静,立马走到里间门口,看着榻上那道在痛苦中挣扎的身影,他不禁开口
李姬抬头,是谁
他努力睁开眼睛,想要看清楚,但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阵更猛烈的痛感直冲神经
“哈,哈……呃!”
方不必快速走向李姬,却在靠近李姬的时候,手在空中顿了一瞬
他的动作慢了下来,方不必轻轻拂开李姬黏在额角的发丝,然后,温热的掌心蕴着柔和的内力,缓缓覆上李姬的额间
那内力并不强势,却如涓涓暖流,试图渗入那混乱的识海
李姬猛地一抖,似乎想挣扎,但那力量太过温柔,竟让他产生了一瞬依恋
他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一些,呜咽声渐低
“……走……开……”
他声音破碎,带着抗拒
“方不必……”
李姬举起颤抖的手,抓住他的手腕
“方不必!”
方不必内力未停,因为他都知道了,那脖颈上的血痕,昏迷时候的低语,李姬想要自我了结,他缓缓开口
“道,道长,如此,清正,的人,我,我怎么,忍,忍心,见你这,般痛苦……”
李姬,那场大火后,看着你这般模样,我早已无法坐视不理
“你,你的痛苦,我,我都想,帮你”
李姬望着他,望着那蒙住眼的绸布
帮我。那你呢?方不必
你的痛苦,你的残缺,我又该如何去替你分担?又有谁,来替你?
“……方不必”
说罢李姬昏昏沉沉地倒下
睁开眼,没有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转头,李姬看见方不必趴在床边
他解开了方不必眼上的纱布,方不必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方不必的衣服上沾染了尘土与干涸的血迹,显得有些狼狈
他似乎是累极了,此刻正闭着眼浅眠,呼吸清浅,最刺目的是他那只骨折的手臂,用简陋的木板和撕下的衣料固定着,吊在胸前,绷带边缘仍有暗红的血渍渗出
李姬静静地望着他
曾几何时,他看到方不必,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楚蔓延心头
是因为总让他看见狼狈的一面,还是因为再也不能同道的遗憾,亦或者重逢后,让李姬知道依然有人需要他
李姬撑起无力的身体,伸出手,轻柔地拂过方不必苍白的脸颊,然后,落在左眼
这只眼睛仿佛能诉说方不必的一切
忽然方不必睁开眼,李姬赫然收回手,方不必却握住了他准备收回的手
“怎,怎么醒了,你的,的手,好,好冰,冷吗”
见李姬不说话,方不必轻搓着李姬的手掌
“还痛么”
李姬手指向下伏在方不必的手上
“我不冷,也不痛”
“那,那你,为何,要,要,自寻短路?”
方不必看着李姬突然严肃地说着
李姬怔住了,对上方不必的眼睛。原来……他都知道了
方不必知道,但他不知道全部
那些日日夜夜啃噬他内心的过往,并非一句“走火入魔”可以概括
“我……”
李姬的声音干涩得厉害,他闭上眼,那些他试图用冰冷外壳尘封的记忆,争先恐后地翻涌而上
“实在是,熬了太久,太久了。”
他艰难地开口
“那场大火……不过是再一次证明。我越是想要守护什么,就越是会亲手将其摧毁。”
李姬的声音越来越颤抖
“这样的事屡屡不止,越是想要遵循‘道’,想要守护,想要‘当为’之事,那股力量就越是失控!事情永远……事与愿违”
我的‘道’是什么?出手干预,带来的……究竟是善果,还是更多的悲剧?
他的冷淡,他的评判,他的生灵涂炭,非道者所见,不过是为了不再“犯错”而为自己筑起的高墙
“它越发难以控制,我真的……”
李姬睁开眼,眼中是一片死寂,他的目光终于再次落在方不必脸上
尤其在……遇到你之后
方不必,你让我看到了‘道’该有的样子,心之所向,行之所往,纯粹,干净
可你的存在,就像一面镜子,照得我如此肮脏、丑陋和不堪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更害怕……害怕终有一日,我这失控的剑,我这满身的罪孽,会波及到你
“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他的话语停下了,所有的力气仿佛也随之流尽
方不必没有说话
他动了动胳膊,牵引着李姬的手,越过了两人仅剩的距离,放在了他自己脖颈上——那个被李姬失控时咬出的伤口上
李姬的手猛地一颤,却被方不必死死地按住
他被迫感受着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这个由他自己造成的伤害,就如此真切地呈现在他指下
“我,我,在,在这里,你,你感觉,到了吗?”
在这份伤痕下,我依然在这里
“你,看着,我,我的脸”
李姬缓慢地抬眼,他看见了那道贯穿左眼的竖疤与紫黑的胎记,在昏暗光线下无所遁形
“我,我的,残缺,在此,你,你的痛,在彼”
方不必松开覆在李姬上的手,他划过李姬额头的那道红痕
“活,活下去。带着,这些,裂痕……走,走下去,我们,一起”
一直压抑的,连痛苦都不允许自己放肆宣泄的情绪,决堤而出
一滴温热的,清澈的液体,从李姬眼角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哭了
方不必单手把李姬揽入怀里,感受那滴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温热,环抱着李姬的手臂收得更紧
李姬的泪水越来越多,仿佛要将这段时间所有的痛苦、恐惧、自责和挣扎都冲刷出来
方不必沉默地承受着怀里传来的细微颤抖和那滚烫的泪意。
天光渐亮,李姬打量着周围,看见方不必靠坐在榻边,闭目养神,脸色有些苍白,左臂被固定着,脖颈上的齿痕结着暗红的痂
他似乎睡得很浅,李姬细微的动作便立刻惊醒了他
“你醒了?”
方不必右眼中带着疲惫,却更盛的是担忧
“感,感觉如何?”
李姬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还好。”
方不必活动了一下未受伤的手臂,起身取了水囊和一些干粮递给李姬
两人沉默地用罢简单的早餐
李姬的目光扫过方不必受伤的手臂和脖颈,而方不必摇了摇头,只道:
“我,我需,去,去一趟,藏剑山庄,取,取些,东,东西,戌时便归,你,你……”
李姬强撑着坐起身,打断方不必的话
“我与你同去。”
见方不必欲言又止,他补充道
“我已无大碍,路上…或许能帮你。”
见他态度坚决,方不必知他性子,也不再劝阻
一路同行,气氛有些沉寂,大多时候只是默然赶路
昨晚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二人只字不提
李姬数次望向方不言的背影,那衣衫上曾沾染的污渍仿佛还在眼前,那句“对不起”在喉间辗转,最终却化作更深的沉默
而方不必,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只是偶尔放缓脚步,留意着李姬的状态
抵达藏剑山庄附近,还未至庄门,便听得一阵清脆的铸剑敲击声与人语传来
一个身着明黄服饰、身形灵动的年轻弟子眼尖地看到了他们,立刻笑着迎了上来
“方师兄!你可算来了!”
那弟子笑容爽朗,目光又好奇地转向一旁清冷寡言的李姬
“这位是?”
方不必回道
“……纯阳宫,李姬道长。”
又对李姬道
“这,这位是,藏剑山庄的,叶壹师弟。”
叶壹笑嘻嘻地拱手
“李道长好!叫我十一就行!”
他性子活泼,自顾自地便开始介绍起藏剑山庄的风物,热情洋溢
正说着,旁边突然插进来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
“铸剑吗二位?我看你们气度不凡,何必非去藏剑,我们霸刀山庄的刀,可不比他们的剑差!”
众人转头,只见一个身着劲装、腰佩长刀的男子抱臂而立,嘴角带着几分挑衅的笑意
叶壹一听,立刻炸毛,扭头瞪向来人
“柳狗蛋!你搞什么名堂?抢活抢到我们家门口了?!“
他立马对李姬和方不必道
“两位别听他胡说!论剑,还得是我们藏剑正宗!”
那被称作柳狗蛋的男子脸色一黑
“你说什么?!还有不准叫我狗蛋!”
“就叫!柳狗蛋柳狗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就地拌起嘴来
“柳狗蛋,你来这里做什么!”
柳居驷恼道
“小爷我当然是来参加名剑大会的!”
叶壹嗤笑一声
“名剑大会可不是猴子耍刀的地方。”
话音未落,两人竟一言不合,直接动起手来,刀光剑影,打得难解难分
名剑大会……李姬看向方不必,方不必也默契地看向了李姬,片刻无言,见叶壹无暇他顾,便悄然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行至山庄附近一处僻静湖泊旁,垂柳依依,湖面如镜
李姬停下脚步,望着水中倒映的,自己额间那道红痕,终于低声道
“方不必,对不起。”
为连累他受伤,为自身失控,为那些无法言说的,将他也卷入自身泥泞的歉疚
方不必站在他身侧,目光落在湖面微澜上,轻轻摇头
“……不必。”
李姬看着湖面泛起点点涟漪,他不愿抬头,他怕对上那双无声的眼睛,看见那颗不必言说,不必挂怀,不必回报,不必……为他停留的心
如同他的名字——方不必
可是越是这样“不必”越是让人想要更用力地抓住他,告诉他——
对我而言,你是“必须”珍重的人
方不必顿了顿,声音依旧平静
“……我明日,便需返回蓬莱。你……这段时间,好生休养,勿要……再强逼自己。”
李姬闻言,心头一紧,不禁看向方不必
夕阳余晖为对方的衣袍镀上一层金边,只是这样看着对方,一切尽在风吹过的倒影中
原来最沉重的,从来都是那些“不必”说出口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