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不必醒来时,李姬已经离开了
他起身来到昨日的那口井旁时,那日道谢的老妪正费力地提着桶,方不必准备上前一步接过,却被老妪制止,她放下手中的桶
抬起粗糙的手抚摸过方不闭的脸
“方少侠,你走罢”
李姬并未与方不必道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村庄,他在周围停留了一段时间,遇到不平的事情也会出手相助,可每当这时,方不必的身影总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见天色已晚,本打算临时落脚在了一座城镇内,他穿梭在市中,但热闹的人群和卖铺的吆喝声也盖不住远处的骚动
李姬循着隐约的打斗声和人群兜兜转转,最终在医馆外的街角寻到了骚动的来源
是方不必
方不必离开村子后一路向西,来到这个镇上,他路过一个偏僻的巷口,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馒头
突然,一只穿着锦靴的脚狠狠踩在了她的手上,骨头错位的声响和女孩凄厉的惨叫同时响起
一个面色倨傲的男人啐了一口
“呸!就算是掉地上的玩意儿,你这贱种也不配吃!吵死了!”
说着,他蹲下身,狠狠扇了女孩一巴掌,然后揪住她的头发,像扔垃圾一样将她甩向墙角
方不必身影一动,稳稳接住了女孩,他将女孩护在身后,转向了那男人
男人上下打量着方不必,见他双眼蒙纱,衣着素净却不显富贵,不耐烦道
“哪来的瞎子?多管闲事!”
一口浓痰吐在了方不必洁净的衣襟上
方不必没有擦拭,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那男人被他“盯”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骂了几句,终究没敢再动手,悻悻离去后,方不必这才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
泪水打湿了方不必的衣袖
他用轻柔的动作检查了她的伤处,掏出手帕,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污垢和泪痕
带着女孩去了镇上一家相熟的小医馆处理伤势,又买了热粥和馒头
女孩饿极了,狼吞虎咽,吃完后用头轻轻蹭着方不必的手,方不必摸了摸她的头,正思忖如何安顿她,医馆的门却被“砰”地一声踹开
几个彪形大汉堵在门口,衣着与刚才踩女孩手的男人同出一系,为首者狞笑道
“滚出去!这片是曾家管的,不知道吗?这种低贱种不许进来脏了地方!”
方不必缓缓起身,将女孩护在身后,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凌厉
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见方不必如此,二话不说,挥拳便上
方不必的身形闪动,手中那柄精致的蓬莱仙伞时合时开,伞沿寒光闪烁,逼得对手无法近身,即便双眼蒙纱,也丝毫不影响他感知战场,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
李姬隐在暗处,看着方不闭的一举一动,甚至看得出了神,那飘逸而干脆的招式,仿佛回到了初遇那天
直到一名曾家打手见久攻不下,恼羞成怒,抄起旁边肉摊上的一把厚重的砍骨斧,不是劈向方不必,而是用尽全力掷向了被方不必护在身后角落的女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剑气顺空而来
“铛!”
一声脆响,居然生生把那柄飞斧击飞,深深嵌入一旁的土墙
方不必收回扔出的伞,退到女孩面前
李姬拔出剑鞘,挡在了女孩身前,与方不必并肩
……李姬?
方不必见到李姬出现,眼中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波动,随即更加专注于眼前的敌人
伞剑招式愈发凌厉很快便将剩下的打手尽数击倒在地
打手落荒而逃后,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相视无言的两人,以及那个吓坏了的小女孩
方不必走到女孩身边,蹲下身,将他那柄仙伞,轻轻塞到女孩没受伤的左手中,女孩布满泥污的小手碰了碰伞柄,却又收回,把手藏在破烂的衣服下
方不必拉过她的手,一边用袖口试擦她的手心,一边说
“拿,拿着吧,不,不,要淋,湿了”
女孩低着头,渐渐握紧伞柄,靠在伞下
方不必看向门外的李姬,走到他旁边,轻声说
“……多谢。”
“举手之劳。”
李姬回道,他的目光划过方不必被雨水浸湿的肩头,随即又抬眼说道
“这些人,是冲你来的?”
方不必摇了摇头
“是,冲她。”
他指了指女孩
“曾,曾家,欲,欲,扩地,盘,驱赶,贫,贫民。”
“'曾家……”
说罢,李姬和方不必两人同时看向远方,沉默片刻,雨声淅沥,二人又不约而同地同时转头望向彼此
李姬率先开口
“先安顿好那女孩吧”
方不必点点头
方不必和李姬带着女孩寻到医馆的老板,先是赔付了医馆的费用,又取出身上大半银钱,递给坐堂大夫,言辞恳切,希望能将女孩暂时安顿在医馆,请他们代为照顾,这些银钱用作食宿和后续调养
方不必身上的钱已所剩无几,一直沉默旁观的李姬,默默上前,从袖中取出自己的钱袋,补足了欠缺的部分,并多留了一些,对大夫道
“有劳,务必妥善照料”
大夫收下银两,便应了下来,
安置好女孩,两人走出医馆才发现,外面大雨势头不减,天色晦暗,街道上行人匆匆
方不必撑开伞,伞面在雨水中泛着朦胧的银光
他侧头对李姬道
“雨,雨大,先,先寻个,地方,安,安身”
伞下的空间本就不算宽敞,容纳两个成年男子更是显得局促。李姬看了一眼,下意识道
“不必,我……”
话未说完,方不必已不着痕迹地将伞向他这边倾斜了几分,打断了他
“……没,没关系”
他目光望着前方的雨幕,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
“我,我习惯了,这样的天气,道长,莫、莫要冷了身子,着,着了凉”
海岛出生的他,确实习惯了风雨,但如此坦然地说出,让李姬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沉默地走入伞下,与方不必并肩立于这方寸的遮蔽之中
雨势极大,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又汇成水流沿着伞骨滑落
纵使方不必已将伞倾向李姬,肆虐的狂风裹挟着雨丝,依旧不可避免地打湿了两人
肩膀偶尔会因为行走而轻轻相碰,隔着微湿的衣料
伞下的世界变得极其安静,只剩下喧嚣的雨声和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李姬能闻到方不必身上那股如同海风般的气息,混合着雨水的湿意,丝丝缕缕地萦绕在鼻尖
而方不必始终目视前方,专注地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客栈,露出的右耳廓却在不经意间,悄悄爬上了一抹薄红
他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两人身体不可避免的靠近让方不必的心跳有些失序,他只能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李姬亦觉得这伞下的空气有些过于稀薄和温热,他微微侧过脸,便能看见方不必鼻梁和下巴上那两颗痣
这段回客栈的路,因这风雨中的同行,变得格外漫长,又因这柄倾斜的伞,显得格外短暂
终于找到一家客栈,两人收了伞,皆是半身湿透,显得有些狼狈
方不必的发梢滴着水,李姬的道袍下摆也深了一片
“先,先休息,吧”
方不必对李姬点了点头,便率先走向自己的房间
李姬看着他消失在房门后的背影,也沉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不久,客栈小二敲门,送来了干净的热水和布巾,以及一套干净的普通布衣
“客官,这是与您同行的那位蒙眼公子吩咐送来的,说是让您赶紧换上,莫要着凉了。”
李姬看着那套衣物,怔了片刻,才道
“有劳。”
夜晚,客栈大堂人声嘈杂。换好干净衣物的李姬找了个比较偏的位置,独坐一桌,他素来不喜喧闹
然而,麻烦总是不期而至
邻桌几个显然是当地纨绔子弟的人物,注意到了这个独坐的冷面道长,其中一人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语气轻佻
“哟,好俊的道长,一个人喝茶多无趣,来,陪小爷喝一杯!”
李姬眼皮都未抬,冷声道
“不喝。”
那纨绔觉得失了面子,把酒杯往李姬桌上重重一放,酒水溅出
“不给小爷面子?喝!”
李姬的手按上放在桌边的剑柄,并未出鞘,只是“铿”地一声将剑重重扣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听不清我说话吗?”
李姬抬眼,目光冷冰冰地扫过那纨绔
“不喝。”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纨绔的同伴们也围了上来,眼看一场冲突不可避免时,一个清冽而的声音响起
“我……替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站着一位蓝衣男子,双眼蒙着纱带,气质清冷出尘
是方不必
方不必缓步走来,无视那些纨绔惊疑的目光,径直走到李姬桌前,端起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然后对着那纨绔,将空杯放回桌上
他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纨绔们看着他面冷的脸庞,嘟囔了几句“晦气”,一哄而散
方不必对李姬微微颔首
“道,道长,早些,歇息吧”
便转身回了楼上房间
李姬看着桌上那只空酒杯,杯沿似乎还残留着方不必指尖的温度和淡淡的酒气
“……不必如此”
他低声自语,手在剑柄上收紧
一股说不清的烦闷的感觉冲上心头,似是冲昏了头脑。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碰触到那只酒杯
杯壁上,除了酒液,似乎还萦绕着一丝属于方不必的清冽气息
李姬蹙眉,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举起酒杯,停留在唇边
仅仅是残留的酒气吸入鼻尖,李姬便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他平生滴酒未沾,特殊的体质对酒精异常敏感,这眩晕感让他心头火起
他猛地抓起桌上了刚才纨绔留下的酒壶,仰头便灌了下去
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头晕目眩的感觉瞬间放大,世界在他眼前旋转起来,他隐约听到有人在问
“这道长怎么了?有人认识吗?”
醉意朦胧中,李姬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只有一个蓝色的,蒙着纱的身影清晰无比
他抬手指向二楼,含糊道
“他……。”
李姬被客栈伙计扶到了方不必的房门口。敲门声后,房门打开,方不必闻到浓烈的酒气,微微蹙眉
“道长?”
李姬几乎是不省人事地被扶进了房间,倒在床上
醉酒的李姬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长长的白色睫毛微微颤动,凌乱的黑发参杂着银丝垂落
方不必叹了口气,本想将他安顿好便离开,但李姬却似乎并未完全睡去,而是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那眼神不似平日的冰冷,带着一种执拗,在这一刻,只想看着方不必一人的执拗
方不必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尝试让他闭眼休息,但李姬只是摇头,依旧盯着他,仿佛要将他蒙纱下的眼睛看穿
方不必无奈,只好搬了张凳子坐在桌边,拿起一本书籍,就着烛火翻阅,打算守他一夜
时间流逝,李姬的酒意似乎并未消退,反而愈发精神起来
他侧躺着,一言不发,目光始终落在方不必身上
方不必能感受到那灼热的视线,如芒在背,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进去
最终,方不必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起身,走到床边,想试试能否用温和的手法让李姬睡着,助他安眠
然而,他刚伸出手,李姬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方不必吃了一惊
“李,李道长,先,先松,手”
方不必试图挣脱
李姬非但没放,反而借力坐起,另一只手也缠了上来
酒劲之下,他招式虽失了平日的章法,但纯阳根基犹在,竟与方不必在床边过了几招
方不必顾忌他醉酒,未尽全力,一时竟被他缠住
方不必从未与人如此近距离接触过,一时慌了神,尝试推开,却发现醉酒的李姬力气大得惊人
“别走”
李姬含糊道,迷蒙的双眼努力聚焦在方不必脸上,平日里冰冷的眸光此刻化作了氤氲的水汽
方不必一抬头,就对上那双白色的睫毛下的黑眸,里面泛着点点猩红,如烧尽的雪,盛着太多苦楚,几乎要碎裂——仿佛所有的错都是他一人的罪
霎方不必愣愣看着他,松了力,顺势在床边坐下,任由他抓着
醉意让李姬的话匣子打开了,他断断续续地说起
“……你可知…我的‘道’是什么?”
他不需要方不必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
“非是滥施怜悯,是‘当为’便为,不求人知亦不求回报……”
他抬起另一只手,在空中无意识地比划着,像是在描绘他心中的准则
“可有时,‘当为’之事,代价太重,重得让人……”
他语塞了,眉头痛苦地蹙起
“这里……”
李姬的目光再次努力地对准眼前的人,手指点在额头的那道红痕上
“……便是代价……”
方不必看向身上的人,李姬的眉头紧皱在一起,眼眶中布满血丝,额头上的手反复在上面抠挖,似乎要抠出那红痕的血肉
他握住李姬的手
“够,够了,道长”
李姬的眼神无光,只执着地抽回手,方不必不忍心看到李姬继续伤害自己,二人在床上来回拉扯,僵持不下,忽然方不必猛然用力一拉,李姬脑袋晃了晃,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倾,额头恰好抵在了方不必的颈窝处
方不必似是没料到这样的结果
他僵硬地维持着现在的姿势,身上人平稳的心跳,脖颈间缓缓划过的热气,这份温热的生命是如此清晰可见
方不必撇过头,把李姬从身上放下,替他盖好被子
李姬几乎是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阳光透过窗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揉着额角坐起身,发现自己身处陌生房间,衣衫凌乱,发丝披散,唇齿间还残留着浓重的酒味
昨晚发生了什么?他努力回想,记忆却只停留在自己赌气灌下那壶酒的瞬间,之后便是一片模糊的空白
他低头,看见床头压着一张字条,上面是工整却略显拘谨的字迹
“李兄,酒伤身,慎之。不必。”
李姬捏着字条,指尖微微用力
他竟在方不必面前如此失态?还劳烦对方照顾?
他摸了摸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又嗅了嗅衣袖,上面果然沾染了不属于他的淡淡的味道,是方不必身上的气息
李姬迅速整理好衣冠,试图安抚自己凌乱的思绪内心恢复平日的冷静
束发时手指拂过额间那道红痕,眸光微沉,将最后一丝不属于平日的情绪也收敛干净
推开房门,时辰尚早,楼下大堂的客人不多,他一眼便看到了靠窗坐着的那道身影
方不必早已起身,面前放着一杯清茶,正望着窗外街景,他似乎察觉到楼上的动静,转过头,准确地对上了李姬的视线
四目相对,方不必微微顿了一下,随即主动地朝李姬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李姬心中莫名一松,他也颔首回礼,并未多言,更没有下楼寒暄的意思,径直转身,离开了客栈,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方不必听着那脚步声远去,直至消失,才缓缓收回目光,他端起面前的茶杯,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杯中清澈的茶水,漾开一圈圈浅浅的涟漪,倒映着窗外模糊的天光,也仿佛映出了那道刚刚离去的身影
他额间那物,绝非善类
方不必想道
反噬之苦非常人所能承受。他这般独自离去,若再遇刺激,恐……罢了
他垂下眼帘,将杯中已微凉的茶水缓缓饮尽,那抹担忧被妥帖地压在心底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