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对陆清言铁板钉钉的保证持怀疑态度,不过念及刀刃怼在脖面上的惊悚感,张富商还是乖乖依言去凑银子。结果一查账本才蓦地想起,前几日因囤货用掉大批银钱,而手头几张飞钱又不能拿来提取银两,眼下撑死不过凑集两千,再多实在筹不齐了。
但愿那煞星老爷能讲讲理!张富商愁得团团转,只能提心吊胆暗暗祈祷。这回连晚膳都不敢摆得太奢华,生怕陆清言又闻着味循过来;又特意召来几个家丁全方位无死角重重围在身边,这样万一陆清言杀性大发他也好有肉盾挡上一挡。
直至坐立不安吃完晚膳,眼看天色渐晚,陆清言却还不曾出现,张富商心里不由犯起嘀咕,难不成那小毛头吹破牛皮,把事搞砸了?想来也确实危险,那可是林诚住处,倘若不巧正撞上林诚,那可真叫有去无回了。
胡猜乱想实在无趣,张富商干脆舒舒服服窝进坐榻吃着点心打发时间。
刚把一块藕粉桂花糖糕放入嘴中,没嚼几下却在糕点清香内嗅出一丝古怪腥气。
“馊了?”张富商扫兴咕哝,刚打算吐出来扔掉,哪成想一抬头正撞上满身血污面色惨白的陆清言幽魂般无声无息立于桌旁,吓得他激灵一抖,整块糖糕咕咚径直吞进喉咙,噎得他连翻白眼上蹿下跳,猛捶胸脯好歹才顺过气来。
“哎呦,大侠啊,您这……哎呦,可吓死小人了!”张富商心有余悸喘几口粗气,大晚上的,身边冷不丁就冒出个浑身是血的人,还悄默声的,真以为撞鬼了!
陆清言嗤笑一声,兀自坐倒在椅中只疲倦地闭目养神,也不搭理他。
张富商隐忍不快,赶忙凑上前堆起笑容问道,“大侠,事情可办妥了?”这满身厚重血迹明摆伤得不轻,他虽好奇陆清言遭遇何等状况,但与心系的头要大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哪怕陆清言命丧当场,只要林谦玉死,那一切便都无关紧要。
陆清言从不在意别人对他是否关心,自然也不指望商贾素来认利为本的狗嘴能吐出象牙,于他而言,世间万事皆不过‘各取所需’,又何必搞些虚情假意?恰逢左肩隐隐作痛,他不适地蹙一蹙眉,懒散应声道,“当然。你若不信,明天等着听消息便是。”
张富商这才放下心来,笑眯眯搓着手,试探问道,“大侠啊,嘿嘿……小人今晚按您吩咐去凑银子了,但实在不巧,眼下手头最多只能拿出两千两,您看……这余下三千两可否容小人缓些时日?”
两千倒也够解决燃眉之急,起码能花一阵。陆清言正精神萎靡,懒得跟他多做计较,“嗯,这两千暂且放你这,明早我叫辆马车来取。”
张富商一愣,“小人有马车无数,大侠您若需要小人可直接送去您家……”
“不必。”陆清言幽幽张开眼眸兀自打断他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的车夫不会有命回来向你通风报信,若非你还有点用,现在你这颗狗头已经落地了!”
“……大侠冤枉,冤枉啊!小人不曾这般作想,大侠,哎呦大侠……”
陆清言却再度阖上眼,沉默良久才轻声道,“我没有家。”
张富商一愣。
“那地方,不是我的家。”少年起身时,兴许有一抹名为凄怆的情绪自眼底掠逝,“终有一天我会离开那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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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十八惊醒时,窗外狂风正尖啸呼号。
月光斑驳渗透窗寮,屋内隐约有个朦胧人影正坐在桌旁,淅沥水声滴滴答答时而作响。鼻息间充斥着浓重的血腥气味,将他尚且迷蒙的睡意霎时驱逐殆尽。
“清言?”他倏地坐起身来焦急呼唤,摸索着要去点亮灯烛,“你受伤了?!”
“别点灯!”陆清言仓皇喝止的声音颇显虚弱,“我能自己清理,用不着点灯。”
银月清辉斑驳陆离,衬得陆清言一张玲珑面庞惨白如霜,龙十八心知他受伤不轻又不愿让自己看见,便磕磕绊绊摸索着下床向他靠近,“家里没热水,你怎么处理的?”
“凉水足够,用不着热水,从前在波斯从来只用湖水洗一洗,没那么多讲究。”陆清言长吁口气,把巾帕扔回水盆搓洗。
陆清言经历过何等苛刻的过往,仅这一句话便展现无遗。龙十八暗自心疼却又无言相应,不留神脚下便踢中个凳子,带起哗啦一声猝然巨响回荡在空旷且安静的屋内,惹得陆清言猛一哆嗦险些打翻水盆,没好气咄他道,“我真没事,你别瞎动了。”
龙十八只得依言杵在那处,免得又碰着东西。“你不是去找商队么,怎么会受伤?”他问。
“商人做事只认一个字,‘利’,不给他好处,谁给你办事。”陆清言慢慢绞着巾帕,啷当水声隐隐透出幽森寒意,“他雇我杀人,除却应承替我捎信的条件,还额外付我五千两银子,何乐不为。不过目标有些棘手,中间又……嗯,出了点小插曲……”念及唐无尘,他心有余悸打个寒颤。
“你又杀人了……”龙十八无奈叹道,“我先前去卖艺就是不愿你乱杀无辜,商贾之间的仇怨多半你哪辨识的清,万一错杀好人……”
“不过一块能给我带来银钱的死肉罢了,好人歹人无甚区别。”
龙十八无言以对,陆清言的善恶观实在异于常人,凭自己大概是无法纠正了。
气氛短暂沉凝,随即被龙十八一声喷嚏打破。为节省开支,入冬以来屋内一直不曾生火,此刻赤身晾在寒凉空气过久难免觉出冷意,龙十八回身去寻衣衫,一面问陆清言,“那你把谁杀了?”
陆清言动作猛然顿住,心跳忽地慌乱一滞,稍加迟疑,他还是坦诚承认道,“林谦玉。”
死一般的沉寂。
陆清言背对着龙十八,掌心巾帕被紧攥成团浸染满手血水,一股没来由的寒意自后脊升腾,他突然不敢回头去看对方是何神情。
良久,他方才听闻身后一声梦呓般的呢喃,“林,谦玉?……”显而易见的故作轻松,音色却似桌椅擦蹭地面般磨涩沙哑,“哈哈,真巧啊,你还不知道吧,林叔有个儿子也叫林谦玉,他——”
“龙十八。”陆清言不忍再听,直截了当打断妄图挣扎的可怜自欺,“没有第二个林谦玉。”
缄默。仿佛连呼吸与心跳也随之消匿。
“……为什么。”
陆清言叹口气,缓缓转过身去朝向龙十八,“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龙十八苍白着脸审视着他,“你杀他之前,知道他是林叔的儿子么?”
“知道。”
“……知道你为什么还杀?林叔对我们有恩,难道林大哥的人命还不如那五千两银子重要?!”
“他是林诚儿子怎么了?反正又不是我儿子,也不是你儿子。”陆清言不咸不淡道,“何况我从不觉得林诚有恩于我。就算有,我也说过,我只报怨,不报恩。”
典型的陆清言式歪道谬论,龙十八这回却连半分想做反驳的力气也没了。他闭一闭眼深吸口气,动作麻利将衣物穿戴好,径直就往门口大步走去。
陆清言起先一怔,赶忙冲上前一把拖住他,“你上哪?”
“去向林叔赔罪。”
陆清言陡然错愕,当即怒火中烧狠蛮甩开他的手,“……你什么意思,要出卖我?”
“我不能对不起林叔。”龙十八冷冷回答,拉开屋门就要跨出去。
“龙十八。”陆清言幽幽轻叹,“你站住,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龙十八顿在门口。
“林诚死了。唐无尘杀的。”
那时门已敞开,明镜月色泼洒满地,龙十八的背影僵硬而孤独,陆清言想起了家乡荒渺大漠中一株株维持挺立姿势的胡杨树枯槁的遗骸。眼睫投射的阴影扑簌簌随风轻颤,那处隐约沁洇莹光一闪即逝。
“知道了。”龙十八哑声应答,又抬步继续向门外走。
这反应着实出乎意料,陆清言心头猛地一慌,“林诚都死了,你还要干嘛去?”
龙十八没有看他,只望一眼天幕边皎洁的皓月,将他一张惨淡面色映得凄青,“我要去给他们收尸。”
“你疯了!?这时候家仆肯定发现林诚父子已死,你贸然闯去岂不是自投罗网!”陆清言既惊又怒,眼见龙十八恍若未闻,仍自顾自不停脚,跨步上前试图去拽他的手臂,“龙十八!你听不见吗,我叫你别去!”
龙十八却躲开了他的手。
力道因失去支撑而牵动伤处,血沿着再度迸裂的创口蔓延流淌,加之今晚一场恶战消耗极大精力,剧痛粗蛮扭曲着神经刺得他腿脚一阵虚恍,龙十八这一避更使他重心落空,趔趄着歪倒在地。“你……”眼见龙十八越走越远,疼痛焦急双重压迫当下双腿反倒愈发使不出力,无措之下陆清言别无他法,唯有服软恳求,“龙十八,我可是受伤了啊,我受伤你也不管了是不是?你说过不会不管我的,回头看看我啊,你看我的伤又流血了,我还没上药,你,你回来……”
陆清言心如明镜,但凡此番留不住龙十八,他便会像上回那般头也不回地离去。只是这一次却不同以往,今回若他当真走出这道门,那便意味着,决裂。
徐风渐凌,刀割般旋削着面颊生冷的疼。龙十八脚步骤停,沉寂得宛如一尊苔痕点翠的青石雕,黑隼栖夜同样缄默地落于主人肩头,无声扑腾几下翅膀,冷冷睨一眼陆清言便转开视线。
“师父过世了,视同挚亲的林叔死于我的好兄弟之手,而我亲手救回的人又杀了林大哥……如今我身边,还剩下什么?”
龙十八极轻地笑一声,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将头埋入交叠环抱的臂弯。
栖夜低声哀鸣,展翅重新没入昏夜。
“我才是一切祸源的根本。”
“我杀了林谦玉这没什么可辩解的,唐无尘杀了林诚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没认识过唐无尘,他身为唐门杀手接下取林诚性命的任务也在所难免,你在那瞎自责什么!”陆清言虽庆幸他未曾离开,但却无法理解他的自暴自弃从何而来,“想必你又在后悔,如果没救我就好了,这样林谦玉也不会被我杀死,你是这么想的没错吧?”说着他嗤笑一声,“后悔又怎样,林谦玉已经死了,你后悔又有什么用?想给林谦玉报仇?要我自刎谢罪,还是你亲自动手以祭奠他的冤灵?”
似乎有某种神秘力量悄然经过将陆清言的心神一并带走,陆清言脑中蓦地空白,当即遽然失声。他停止说话并怔愣一瞬才莫名回过神来,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旷谧中,窒闷模糊的一声呜咽听得分明。
仿佛身陷泥浊思绪混沌尽失,唯独能觉察到的,是心头满满当当的绞痛。
他猛提一口气爬起身来,跌跌撞撞扑倒在龙十八后背,紧紧拥住了他。
“林家待我恩重如山,他们既是亲如家人的挚亲,更是素来敬重的同门长辈,我是丐帮弟子,他们遇害我最该饮恨寻仇,可明知凶手何人我却不能言说,更无路为他们报仇……我已违背忠义二字,有何颜面再面对帮主,面对林家……”
双膝磕触冰冷蚀骨的坑洼地面,陆清言已分不清这身麻木缘于寒冷还是疼痛。他迷惘地将头抵住龙十八的肩后,头一次读不懂自己的心思。
“清言,我该怎么办?”他听见龙十八浓重的鼻音,无助且脆弱,“一边是丐帮,一边是你,无论哪一边,我都无法割舍。我太贪心,我离不开师门,却又不想放弃你。”
“别选我,我可是你的敌人。”陆清言回答,口气轻巧地仿佛浑不在意,“今天我能杀林谦玉,明天我会杀死丐帮其他人,我与丐帮的仇怨永远不会了解,最终有一天——轮到你。”
瞬息沉默。
龙十八一点点掰开陆清言的手。
这风真冷啊,陆清言想,把他整片心吹得再寻不回丝毫温度了。他试图习惯性露出不屑的表情,嘴角却冻僵般如何也勾不起弯度,反倒沉甸甸地直坠下去,连带眼睛里仿佛有什么也要一并滚落。
二人双双愔然站起,陆清言眷恋地去看龙十八。也许是最后一次能这么近细细端摩他的面容了。
龙十八回过身来,脸颊尚且垂挂盈涟的泪痕,在清月冷辉下流光若瀚海,砰地在陆清言心尖儿炸开一朵小烟花。看看自己衣衫破烂满身斑驳血迹站在他面前,忽然觉得自惭形秽。
龙十八还是个心地纯净的少年,而自己早已肮脏污浊,如何能用这双裹染浓血的手去玷污那份美好……
用不着龙十八驱逐,陆清言决意给自己留下最后的尊严,可打定主意要离去时,视线却莫名朦胧,双腿如生根深扎,一步也迈不动。
他想说些什么,唇舌间却尽是浓重粘连的苦涩。
惝恍间他看到龙十八伸出手来还误以为是幻觉,下一秒,他撞入温暖坚实的胸膛。那激烈的心跳声震硌着面颊,一下一下,冲刷起滚烫的火热。
“离经叛道也好,死于你手也罢,清言,我不会放弃你。”
龙十八抱紧怀中陡然僵硬的颀细身躯,猫一般软滑,叫人止不住心生怜惜。他吻一吻那绢丝般柔软的发顶,笑意温煦而满足。
“清言,我喜欢你。”
我已经是条咸鱼了……这么久才更真是对不起各位,对不起对不起不好意思啊,真的太忙了,倒地。
嘛有个地方需要说一下,曾经有位北鼻说为什么文里的人物总是会哭呢,这里要做一下解释。因为不管是唐毒也好丐明也罢,四个娃子都是年纪很小的,小孩子嘛哭鼻子是常有的事,考虑过无尘是杀手当然要坚强一点嘛所以从少年篇开始基本没掉过眼泪了【掉过也忘了我记性非常差=_=】要是打小就主角光环干啥都贼坚强那也不正常对吧……
这章十八哭鼻子了=_=嗯其实设身处地想想的话叫我我都哭死了,毕竟十八还是个十六岁的小朋友啊,不要嫌弃他会哭啦,真的好可怜的【啊都是我的锅=_=】也不要吐槽为啥我这个颓废作者总是要让人物哭鼻子,我就是个苦情人物啊【尴尬】
嗯其实发刀片也发够了……打算把思路改一下不想太虐了,不过除了人物便当的时候还是会虐的这个不可避免,能甜的地方一定甜
那么下章放个新人物出来,也是个关键人物……
啊总之非常感谢各位能看我啰嗦,那么回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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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