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枫这些日子总是心神不定,一反常态得老实安静,连着许多天都没有出宫溜达。一日晚上用了晚膳只觉得身子倦,同小盒子交待了几句就草草睡下。
那一晚他睡得很不好,而且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的叶长枫,还是十七岁的年纪。
那个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少年郎。
十七岁的叶长枫,活出了自己最美好的光景:做一片自由的枫叶,行遍千山万水,自在飘摇江湖上。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牵绊住叶长枫的心。
至少之前从来没有过。
...
腊月的玉门关鹅毛飞雪,城关上高竖的红旗被冻得生硬,挂着厚厚一层冰碴。守关将士手中的枪杆子上也结了冰,握在手中只觉寒意刺骨。城关的飞檐下背风处生了一簇火,将士们将储存的冻羊肉放在火上随意烤了烤,掺着血丝,就着火辣的烧刀子,一口气全下了肚——这是他们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唯一的慰藉,简陋而单调。
这样一个绝望的地方,没有一个人想多待。
当班的少年小将已经在城楼上站了两个时辰,不曾减小的大雪没过了他的脚面,眉梢上也挂着一层薄雪。他的眼神有些茫然,随意环顾着关外的苍茫大地。身上的铁甲上也挂了霜,他没有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反倒站得很直。或许因为长时间目睹这塞外的飞雪,他已经变得十分麻木。
霎时在大雪覆盖的沙漠尽头,隐约飘出了一道人影。
守关的少年眯起了眼睛,想看个仔细。
谁会在这个时辰,步行出现在沙漠上。
那人越走越近,少年目力很好,一下看出那人也是个同他一样的半大少年。
沙漠上的少年带着一顶破斗笠,这单薄的屏障在紧促的飞雪中显得脆弱无力。他身上披着一件鹅黄色的大氅,厚实的滚边被他攥在手里,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好让风不刺进身子。那少年的头发很长,高高束了个马尾,在风中飘摇不定。
他走到高耸的城关下,抬眼朝城楼上望去。
守关少年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并没有寻常边塞男子的粗犷雄伟,身板在飒飒寒风中显得甚至有些单薄;那是个漂亮的少年,目光澄澈,让人想到月牙泉透亮的泉水。
他的脸被寒风吹得有些泛红,他将手拢在嘴边,高声朝那守关少年喊道,“小兄弟,能否让我上去歇个脚?”
旁的将士闻声都凑过来向城楼下看去,众人在这荒芜地方待了许久,互相大眼瞪小眼甚是无趣,见了这突然造访的少年都觉得新鲜,自然不介意留他一留。
那少年上了城楼,寻了那背风生火的地方坐下,摘下斗笠,将随身的轻重两柄剑放在一旁,伸手烤火。
有人见了他的剑,问道,“藏剑山庄?”
少年一笑,“对。”
“小兄弟叫什么?”
“我叫叶长枫。”
他的官话说得不甚好,腔调里还留了几分江南人的温润清软。
“雪天里你在沙漠中做什么,”方才那守关的少年换岗回来,掸去身上的雪,将长枪撂在身旁,“一不留神是会出人命的。”
叶长枫摇头道,“我今早才从不远处的村子里出来,那时雪下得不甚大,我想或许挺一挺就能过了玉门关——谁知我刚走了一个时辰,这雪就突然大了起来,退回去也不大可行了,只得硬着头皮走了。”
他指了指火旁将士们吃剩的羊腿道,“能给我点么。”
那守关的少年伸手提了那半生的羊腿给他,叶长枫从怀里取出一柄小银刀,拔了刀鞘,割下一片羊肉送到了嘴里。他还不忘扯了半只递予那守关少年。
“你叫什么。”叶长枫问那守关少年。
“李绩。”
“多大了?”
“十八。”
“咱俩年纪差不多。”叶长枫笑道,“我刚十七。”
李绩笑了笑,从腰上取下了一个酒囊,又扯了片羊肉就着吃下,“你小小年纪不在江南待着,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怎么想的。”
“我是个闲不住的,就爱四处走,窝在一个地方,把自己困住了,有什么意思。”叶长枫道,“飘来飘去的挺好,没钱了给人跑跑腿挣些,有钱了就买匹马到处看看,有时连马都不用,两条腿就好使。”
李绩点点头不再说话,而且他也说不上话。
从十四岁父亲去了之后,他的生命里就只有这玉门关,还有塞外的滚滚黄沙和穹顶之下翱翔的苍鹰。父亲在的时候,还带他去过长安城——他出生的地方。
这么多年了,守在这枯燥的边塞,那辉煌的故乡长安城,早就藏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你家是哪儿的。”叶长枫问道。
“长安。”
“我没去过长安,”叶长枫的眼睛一亮,兴奋道,“给我讲讲罢。”
“...”李绩摇摇头,“不记得了。”
“好吧…”叶长枫颓丧地坐回去,显得有些失望。
李绩仿佛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事,心里有些愧疚。
“要不我给你想想…”他道。
叶长枫闻声抬起头看着他。
李绩抓抓脑袋,思索道,“长安城里,好像很繁华…街道上车水马龙的,有的时候还能见到大象在街上走…”
“街道两旁全是各种各样的商铺和摊子,买什么的都有,我记得…朱雀大街南边有条巷子里的糕饼铺子,他家的冰皮点心做得很好…爹给我买过。”
“我再想想啊…每天推开窗子,都能见到许多许多的人,有黄色头发的西域人,还有深色皮肤的天竺人,模样和咱们差不多的新罗人…”
李绩想着说着,叶长枫也听得很认真。
李绩突然感觉鼻子有点酸,他住了声,不再说下去。
他才十八岁,长安城的一切,却早就陌生又熟悉。
如今他翻出了过去的那些记忆的片段,想到的不仅是这座城市的繁华与忙碌。
他还想到了家,想起了爹。
虽然他已经十八岁了,习惯了玉门关枯燥的日子,但实际上,难熬的边塞生活,将小小的他折磨得很脆弱。
见到李绩不再做声,叶长枫隐约捉摸出他心中所想,也不再追问些什么,只是轻声问道,“想家了?”
李绩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
叶长枫往李绩身旁挪了挪,松开身上的大氅,将两人裹在一处,他拍了拍李绩的肩膀。
两个少年瘦削的身影在火旁依偎在一起,叶长枫拿过李绩的酒囊递给他,“喝点?”
李绩接过酒囊,咬开盖子灌下一大口,咳嗽了几声。
“给我点。”叶长枫拿过酒囊也灌了一口,他从未喝过烧刀子这么烈的酒,刹时脸呛得通红,嗓子里火辣辣得烧。李绩看着他的拙劣模样,淡淡笑了笑。
“会吹笛子么,”叶长枫道,“羌笛,这里人常吹的那种。”
“不会…”
叶长枫嘿嘿一笑,掏出一只短小的笛子在李绩眼前晃了晃,“我同本地人学了点,吹给你听吧。人家本是不愿传外人的,我可是磨了好久。”
叶长枫的三脚猫功夫吹出笛音有些尖锐,那首断断续续音准高低不定的《折柳词》回荡在飞雪的戈壁滩上,顺着凛冽的风散尽了空中,缥缈无影。
那是叶长枫第一次给李绩吹羌笛,之后也吹了很多很多次,他的水平也终于不再那么蹩脚。
可之后李绩却对叶长枫说过,只那第一次拙劣的《折柳词》,就吹进了他的心里。
一辈子都忘不掉。
后面几章是回忆杀,一口气都贴上来吧,不然卡着不上不下我也很难受h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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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折柳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