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听起来有些胡闹,可是没有人笑。
叶长枫把手里的纸递给众人传看,尽管上面清一色全是菜品名字以及食材清单,可是整理一下,还是发现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上至三品,下至六品的官员,这两日家中的饮食,都没有肉。这些为官的好几天都不沾油水,那其他普通人就更不必说了。
杨远翎最后看完那清单,把纸叠好,递给了杨文仲,可杨文仲并没有接。
他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沉声道,“不过寻常的食材菜品,有什么可看的。”
叶长枫倒也不恼,说话时候不紧不慢。
“这两日也为难杨副相了,我们大伙没肉吃,您也跟着沾不得荤腥。”叶长枫笑道。
“人坐的高了,钱袋涨了,应该不会在吃上为难自己吧。单子上一个个连肉都没有,难不成你们在集体修行么?”他又说,眼睛轻轻瞟了一眼杨文仲,只见那老东西额角冒汗,有些慌张。
“说吧,怎么回事。”叶长枫指尖敲打在桌案上,哒哒作响,“傻子都知道,这问题好像不止没有肉吃那么简单。”
杨文仲不说话,倒是一旁的户部侍郎开口了,“...陛下可看了呈上来的近日开销账单。”
叶长枫耸肩,笑容有些揶揄,“这批奏章的朱砂笔我连碰都碰不得,哪里看过那东西。”
户部侍郎道,“臣等已将账目在早朝前交予杨副相,若陛下还没看,教人取来一看便知。”
“嗯,”叶长枫道,“杨副相,你肯不肯?”
杨文仲生硬地点点头。
还不及叶长枫开口,小盒子便蹬蹬蹬跑出蓬莱殿,到中书省取折子去了。
“你且大概说说,这账上哪儿出了毛病。”叶长枫问那户部侍郎。
侍郎道,“前些日子行先皇的国丧之礼,前后各部打点安排大小适宜,花了不少。”
“谁家办白喜事都会花银子,”叶长枫道,“都花在哪儿了。”
“各地百官上京,吏部礼部宰杀京城的牲口分赏来京官员;前后也有过数次祭奠,做祭品的牛羊自然也少不了,”侍郎道,“长安城里的牛羊数量不够,有银子也买不来——后来又到城外田乡置办了一群,才勉强够数。”
叶长枫眉梢抽了抽,“真的假的。”
全城的牛羊都不够杀,叶长枫仿佛觉得自己在听一个笑话。
“柳侍郎你可不要跟…朕开玩笑。”
户部侍郎是个一本正经的小老头,说话时候两道长须一抖一抖的。叶长枫觉得他无论如何也不像在拿自己寻开心。
小盒子每次当差回来都是一副大汗淋漓的模样,急急忙忙进殿的时候还险些门槛绊了一跤。
“慢些。”叶长枫接过小盒子递来的折子,“这上面记了多长时间的帐。”
“国丧三个月以来。”柳侍郎道。
叶长枫点点头,展开那折子看了看,特意在方才侍郎所说的那笔牛羊开支上留神了片刻。
那小老头没有和叶长枫开玩笑,三个月以来礼部筹办了零零散散好几次百官集会,初衷是为了借百官聚集皇城的机会犒赏犒赏,这当然没错——可问题就在于,花费太多了。
这三个月朝廷为了先皇国丧的大小事项,花掉了十万两银子,买牲口花了五万两。叶长枫母舅家做锻造兵器的生意,来来往往每年也有不少银子进帐出账,娘过世之后他帮着打过两年算盘,舅舅还给他开了工钱。
折子上的数字,让叶长枫的头有些晕。他掐指算了算,十万两银子,不吃不喝不睡,他要帮家里打几百年算盘才能赚回来。
“这次上京的官员总共有多少人。”他问道。
“来京的有十万七千人。”吏部侍郎道,“还有一部分没来。”
...
这么多,怪不得不够他们吃的。
“祭祀宰了多少牛羊。”
“约莫得有两三万头。”
“京城里现在肉价怎么样。”叶长枫又问。
无人答话,闷声守在殿外的小盒子闻声却开口了。
“这个奴才知道。”小盒子道。
杨文仲瞪了他一眼,这孩子一哆嗦,又不敢说话了。
“你说便是。”叶长枫道。
“奴才听司膳坊的伙计说的,这几个月以来肉价飞也似的暴涨,一斤都要快一两银子。他们往宫里采买的肉都少了许多,寻常老百姓家更是买不起肉吃的。”小盒子红着脸道。
十万张嘴,生生把长安的肉价不知道吃上去了多少倍。
叶长枫发觉道,如果自己今后还顺着杨文仲的坡下,整日袖手不问朝堂事,做那绣花枕头哑巴皇帝,似乎会惹来更多无形中的麻烦。
他偏偏又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这样的事情在眼皮底下发生,坐视不管又不是他叶长枫的风格。
“杨副相每日在朝会上同朕讲的都是一派海清河晏,盛世太平,为什么这样的头疼事朕一个字都没有听您讲过。”叶长枫看着杨文仲,“您是不想让朕知道,还是认为这根本没有上奏的必要?”
杨文仲不答话。
叶长枫眯起眼睛,有些恼火。
这两个月安稳惯了,不知不觉间竟被人牵了鼻子走。
“杨远翎。”
“臣在。”
“帮朕拟个诏——对就是你。”
杨远翎颔首,在叶长枫身旁的一张矮桌旁坐下,接过小盒子递来的笔墨。
叶长枫不顾杨文仲目光中的不安神色,清了嗓子道,“先帝国丧之礼花费太多了,实在没有必要,用这些钱做什么不成。今后这类花销可要仔细着些,教御史台也盯紧了。朝中若有什么仪式典礼,一切从简罢。哦对了,万一我死了,可别再花几万两银子出去,受不起。”
叶长枫的语气很随意,杨远翎闻声微微一笑。
“怎么样啊杨副相,”叶长枫道,“学生还帮您提前省了一笔丧葬费。”
从来没有人敢和杨文仲这样说话,老狐狸干笑了几声,像吃了秤砣一般,心头沉甸甸的。
一炷香之后,杨远翎把草拟的诏书工整誊抄了一份交给叶长枫看了看。
叶长枫方才那番话说得随意简略,可杨远翎对叶长枫的心思可是吃得准准的,锦帛上这洋洋洒洒一大片,笔法老成,陈词得当。叶长枫心叹,先前可真是小瞧了这小小的待诏。
“杨副相,若我没记错,国玺是不是在您那儿啊。”叶长枫微笑,“您带了么——这诏书没它可不行。”
“还有,吏部整理一份大小官员职务的花名册,过些日子送来。”
...
众人散了之后,叶长枫唯独把杨远翎留在了蓬莱殿里。
他俯身趴在案上,揉了揉太阳穴。杨远翎起身从小盒子手中接过一盏清茶,揭开杯盖,推到叶长枫面前。
“是不是觉得有些意外。”叶长枫笑道,“绣花枕头开始管事了。”
杨远翎笑而不语。
叶长枫随手抄了卷书,往杨远翎身上一靠,“你今日有时间么。”
“若是陛下想让臣有,臣就有。”
“又来这套。”叶长枫在杨远翎肩上一敲,莞尔道。
叶长枫对杨远翎有一种莫名的信任感。
尽管他知道彼此应该只是刚刚认识。
可是那种心头溢出的好感,就仿佛两人已经认识了许多许多年一般。
“陪陪我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