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帮在广都镇置办的宅子,其实是一座山水庄园,江思葭甫一踏进那扇朱红大门,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啊,真的是帮会领地啊。
青砖铺地,两侧汉白玉栏杆分列几盏石灯,一杆大旗肃立,身后便是宽阔高耸的百级石阶,层叠的檐下挂着灯笼和风铃,错落有致,大致勾勒出建筑群雄伟的轮廓。
今夜无风无月,领地也寂静无声,但江思葭热血澎湃,甚至脑子里开始自动播放背景音乐,她撇开谢天意的刀鞘,撒着欢在广场跑了一圈,指着石狮子说:“我以前老在它头上挂机呢。”
谢天意不解:“挂机是什么?你以前来过我们帮会?”
江思葭自知失言,背过身去打了一下自己嘴巴,转头又换了一副灿烂的笑脸,直接跳转话题:“我们进去吧,睡觉的地方在哪啊!”
谢天意就带她上台阶,一步三回头,好像总怕她因为新鲜劲儿到处乱跑,不乖乖跟上来。
但这回他多虑了,江思葭上了台阶后跑得比他还快,嘴里念叨着什么美酒啊肘子啊烧鸡啊,一头扎进了帮主宝座右边的隔间,谢天意没拦住,等追进去的时候,她手里已经端了两盘菜了。
说客气吧,她直接冲进厨房,说不客气吧,她拿了菜还羞赧地问他:“我能吃吗?”
谢天意哽了一下,“能,随便吃。”
他先上二楼给江思葭放了行李,下楼梯时就看见她小心翼翼端了四个菜,左手肘子,右手鸡肉,两边胳膊肘还夹了蒸鱼和果盘,迈着小碎步,白色缀绿边的裙摆随步子一荡一漾,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单看上半身还以为在走钢丝。
谢天意怕出声打乱她的节奏,就侧倚楼梯扶手,远远望着她,瞧她大功告成似的把菜摆在大堂的条案上,又噔噔噔跑回厨房,抱出一坛没开封的秋露白。
他笑了一下,荤素搭配,有酒有肉,还挺周全。
谢天意走过去,才发现江思葭在对面也放了一副碗筷,她一手抓着肘子招呼他:“开饭了,快来吃啊!”
他默默盘腿坐下,双手置于膝上,江思葭要给他倒酒,他才说:“我吃过了,不饿。”
“是吗?”江思葭咬了一口肘子,“我也吃过了,但还是饿。”
然后把谢天意面前的空碗拿过去,用来装吃剩的骨头。
“你笑什么?”她皱眉问。
“啊,我笑了吗?”谢天意讶然。
“对啊,笑得龇牙咧嘴的,光看不吃都这么开心?”
谢天意一副噎住的表情,低头摸自己的脸,似乎难以想象她口中的“龇牙咧嘴”是什么模样。
“骗你的,偶像包袱还挺重。”江思葭乐呵呵地笑着,又夹了一块鸡肉。
“偶像包袱?”
“呃呃,没什么,我乱说的!”
其实她只是想逗逗他,毕竟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何况还被另一个人直勾勾盯着。谢天意虽身在恶人谷,但性格倒挺正派,时而呆呆的,还有点可爱。
若是不扯到阵营利益,没准他们还真能当好朋友。
谢天意却还在想她开头那句玩笑,微垂着双眼,似乎鼓起勇气才说出来:“我方才,确实心情很愉快,有人跟你说过吗?你吃饭的样子特别——”
他大概是重新组织了一下措辞,耳朵尖微红:“呃......让人很有食欲。”
江思葭没有留意到他的手指骤然抓紧了膝盖上的布料,夹菜的动作一顿,放下筷子,一边擦手一边起身,“你也饿了是吧?”
谢天意有点懵,抬眼却见她眉目舒展,一副“早该如此”的释然表情。
“等着,我再给你拿个碗!”
她热心地化作一阵旋风去而复返,重新摆好碗筷,给谢天意斟满一碗酒,忽然道:“差点忘了,你内伤还没好呢,不能喝这个。”
不等谢天意反应,又自顾自把酒盏拿回去,两碗都自己干了,抹嘴的时候还在心里后悔,大意了,方才怎么没把百毒酒取出来,不然又能骗他喝一碗啊!
江思葭吃饱喝足,谢天意也象征性地夹了几筷子,两人一起收拾好碗筷从灶房出来,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夹杂着模糊的高谈笑语,在空旷的大堂里形成回音,震得江思葭耳膜嗡嗡作响。
三四个人走进来了,江思葭慌慌张张不知道往哪躲,一把抓住谢天意的护腕,藏在了他身后。
谢天意显然有些意外,侧头看了一眼死死抠住自己护腕的那只手,纤细的,圆润的,每个指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白。他抿唇不语,直到有人上来跟他打招呼,他抬头应了一声,同时把江思葭的手掰下来,转而扣在了自己手心里。
“刚吃完夜宵?怎么,又去广都镇打擂台啦,今天战绩如何?”
“运气不错,遇到了几个对手。”
“那就是输咯?”另一个人插话道,接着便是一阵哄笑声,江思葭察觉到说话人的声音在靠近,不禁急得团团转,真笨啊,刚才怎么就没一步闪进厨房呢?
她懊恼地想着,甚至没发现和谢天意扣着手。
而来人确实很快发现了她,“你小子,别一天到晚泡在擂台,劳逸结合,有空也该找个姑娘,谈谈情、说说爱什么的啊——哟,这儿怎么还藏着人?”
江思葭心都死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她迅速调整心态,正打算从男人肩膀后面亮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谢天意手腕微动,抢先一步把她拽出来,从容地向帮会伙伴介绍道:“我的一个朋友,想在此借宿一晚,她姓江。”
江思葭尴尬得脚趾都收紧了,眼前四个大男人,为首的高高壮壮,一身银甲红袍,她暗暗思忖,破军天策,想来他就是帮主李惟骥,另外三个服装各异,她一时倒认不出来,只能无助地微笑,依靠本能抱住了谢天意的胳膊。
老天保佑,不要认出她不要认出她,她上一个帮会可是经常跟白马帮开战啊,谢天意是个缺心眼的不认识她,但李惟骥身为帮主阅人无数,每次攻防打急眼了,他都直接在地图贴柳鸣霄名字骂呢。
她跟柳鸣霄好歹情缘了一年,也没藏着掖着,不知道李惟骥有没有注意过她。
“姓江的朋友?”李惟骥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摸着下巴道:“我怎么觉得有点眼熟......你们看呢?”
他回头问后面三个人,江思葭腿都软了,恨不得在地上盯出个窟窿钻进去。
“不认识,没见过。”
“眼熟是眼熟,但长歌门的人,不都是这副打扮么。”
“哈哈......老李,你别胡咧咧,老四好不容易带个人回来,欢迎就完事了,别吓着人家。”
“欢迎,当然欢迎!”李惟骥争辩道:“我不是为难她,你们都没听出我的小巧思吗?我的意思是......她长得就像我未来的兄弟媳——”
他没说完,三个好兄弟深知他德行,听到一半就把他架起来拖走了,上楼梯时还捂住了嘴。
江思葭目瞪口呆望着堂堂帮主被毫无尊严地拖走的这一幕,那三个人在楼梯上也朝她这边投来一瞥,下巴点了点,颇有种“放心,事给你办好了”的江湖最高礼仪的感觉。
江思葭后知后觉,扭头看向身后的谢天意,但后者表情自然,似乎并没有和楼梯上的人目光交汇过,他带着歉意对她笑笑:“都是多年的老朋友,说话比较随意,你别介意。”
“噢,那没关系,我跟我朋友也这样。”江思葭也如释重负地露出微笑,白马帮的人都不认识她,今天又能睡个好觉了!
我跟我朋友也这样。
她随口一说,只是常见的消除对面心理负担的客套话,谢天意听完却目光凝滞,似乎在从记忆中搜寻什么。
而江思葭也终于发现自己的身体和谢天意几乎黏在一起,立刻跳蚤似的弹开,慌得眼睛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到处望,就是不看谢天意。
“那个,该睡觉了,我房间在哪?”
谢天意带她上二楼找到了房间,在走廊东头,装潢简洁,陈列朴素,除了一整套红木家具,进门右手就是一架花鸟屏风,谢天意告诉她里面有浴桶,但需要自己到楼下后厨打热水。
江思葭自然感激不尽,这条件已经很好了,既舒适又安全,比客栈强百倍,她关门扑到床上打了个滚,从包袱里翻出师父给她买的一套贴身寝衣,美滋滋泡完澡,把空水桶送回后厨,上来时发现谢天意房间还亮着。
两人的房间并不相邻,中间隔了三间,都没住人,李惟骥他们似乎都住在三楼,二楼只有她和谢天意。
他身上有伤,这时候还没睡,大概也是因为处理起来棘手吧?
江思葭到后厨搜寻一番,找到了一个大碗和瓦罐,回房间取出百毒酒,三样东西依次摆好,深呼一口气,从包袱夹层扯出两团棉絮塞进鼻孔,然后拔开红布塞,将百毒酒倾入大碗。
噗嗤噗嗤,一团团不可名状的内容物随酒水倾泻而出,她强忍着胃部不适,一点点把那些东西挑出来,丢进瓦罐,待酒水完全清冽,她又倾回酒坛。
她忙得身上都出汗,抱着瓦罐溜回后厨,将杂质倒进泔水桶毁尸灭迹,洗干净容器放回原处,猫着身子又回到二楼。
谢天意仍然没熄灯,江思葭脚步轻快地抱着酒坛走过去,正要敲门,门缝里忽然漏出交谈声。
“......敲定了,叶乘风说月底,他的线人......”
低沉沙哑,是李惟骥的声音,江思葭听到叶乘风的名字,心道不好,傻子也猜得出来他们在谈论阵营机密啊,真倒霉,她可不想趟这趟浑水啊。
更倒霉的是,她还抱着一坛酒,不能捂住耳朵,只好屏气凝神,默默祈祷不要被发现,正蹑手蹑脚往回走——
一声阴笑,李惟骥的音量因得意而稍稍提高:“哈,腾云的人肯定做梦都想不到有埋伏,柳鸣霄那个王八蛋,这回一定要把他的车砸个稀巴烂。”
腾云,埋伏,柳鸣霄,砸车。
几个关键词像空投炸弹一样落下来,江思葭脑子里噼里啪啦一顿爆破声,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那道渗着光的门缝。
谢天意也说了什么,江思葭不知道他是赞成还是反对,因为她又被夺去了听觉,外部的声音逐渐吞噬,内部的呐喊声却源源不断涌出来,门缝里漏出的不再是明黄色温暖的光线,在江思葭眼里,它渐渐地萎缩、黯淡、凋零了,而后一些扭曲的、仿佛从人体内扯出来的血管和经络一样的东西伸出了细细的触角,如雨后春笋般,从门缝里蓬勃生长起来。
一团接一团,紫红色的仿佛粘黏了血块的沉重煞气。亡灵的声音又钻进江思葭的脑海,亲切地告诉她这把刀名叫烛微。
不,现在不是该放任恐惧的时候,她努力地压制这具身体内不断涌出的悲伤冲动,尽量放平呼吸——
“谁?”
一声质问如利箭般射中了江思葭的眉心,她猛地站直,求生的**迫使身体迅速做出反应,在李惟骥拉开门的同时,她的指关节也叩响了门扉。
“晚上好,谢天——”她上扬的嘴角耷拉下去,眉尖蹙起,弯出一个困惑的角度:“呀,帮主?我走错房间了吗,对不起......”
她假装尴尬而低下头,实则是扛不住对面带着强烈威压的目光。谢天意会帮她解围的,江思葭想,她表面冷静,内心其实早已发疯,天灵灵地灵灵,谢天意你个杀千刀的快出来救我啊!
“哦,是你,这么晚了,你还找老四有事?”
李惟骥面无表情,冷酷的眼神和在大堂插科打诨时判若两人,江思葭一时语塞,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怀里还有坛酒,她本来就是有正当理由才过来的。
可在李惟骥的灵魂拷问下,她仿佛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奸细,是犯人,是浩气盟派来的探子和卧底。
遥远的创伤记忆袭来,她重伤于天策的铁蹄之下,身体被长枪高高挑起,又重重地砸下......一股眩晕感包围了她,眼前逐渐变得模糊,双腿有强烈的下坠感,几乎要控制不住跪下去了。
谢天意终于出现,他披散着头发,身上是一件交领素衣,大约穿得仓促,连侧腰的绳结都只系好一个。他匆匆扒开艾玛世挡在门前的魁梧身体,一句“抱歉”还未出口,便看见江思葭柔弱无助地站着,手里抱一只小酒坛,抬头时双眼满蓄泪水,嘴唇嗫嚅着,似乎想叫他的名字,但怯怯地看了艾玛世一眼,便委屈地抿紧了嘴。
她嘴巴一闭,谢天意差点道心破碎,他对李惟骥道:“收收戾气,不要见着人就盘问,她只是想给我送药酒。”
“什么药酒?”
李惟骥怀疑的目光终于从江思葭脸上移开,谢天意接过那坛酒,当着他面就拔开塞子喝了一口,抹嘴道:“清蛇毒的酒,我不是跟你说过?她救了我的命,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
“老四,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那我应该怎么跟你说话?”
两人明显都有了火气,江思葭有些懵,她本来满腹委屈,这会听他俩一吵,胸中层叠的郁结便突然消散了,火力转移,正是撤退的好时机啊,于是她慌忙抹了一把眼泪,跌跌撞撞跑回自己房间,门一关,灯一吹,扑到床上装死。
谢天意好像在背后喊了她一声,但她顾不上回头了,李惟骥就是个魔鬼,她再看一眼绝对会做噩梦!
白马帮果然不能待,人家已经开始怀疑她了,她就说嘛,又不是什么咸鱼菜地帮,帮会领地这么私密的地方,怎么可能随便让外人出入,都怪谢天意,非要她来!还信誓旦旦说什么帮主会给他面子。
哈,什么面子?人前笑嘻嘻开她和兄弟的玩笑,人后又说她是乱七八糟的女人吗?
江思葭越想越怒,把枕头打了一顿出气。
......不过,谢天意确实从头到尾都护着她。
江思葭抱着枕头侧卧在床上,鼻子酸酸的,那种天下之大却无容身之所的孤寂感再一次袭来,她恍然又抱着膝盖蹲在广都镇街头,只是这一次师父不会再出现安慰她了。
“思葭,你睡着了吗?”
轻轻的叩门声响起,江思葭从枕头里探出头来,看见门上映出一个清隽的侧脸剪影。
“睡着了!”她气冲冲回答,却翻身下床,趿拉着鞋去开门。
门一拉开,她还没来得及控诉,高大的人影迎面贴过来,身上一暖,谢天意紧紧抱住了她。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他沉沉的声音落在她耳畔,像雨点砸下来,心跳如擂鼓。
谢天意贪恋地感受着她身上的柔软的触感,拼命咬紧后槽牙,才克制住埋进她颈间呼吸的冲动。
两个人身上都有了燥意,谢天意难以自抑地放开她,好不容易找回的意志力却在看见她潮湿猩红的眼尾那一刻再次坍塌,江思葭哽咽着,两瓣水润润的唇一张一合:“再抱一会吧,好不好?”
她不是演戏,而是真的想找个信任的人抱一会,谢天意眼下是唯一符合这个条件的人,所以她恳求了。
但,谁能告诉她,明明诉求是拥抱,为什么得到的是一个吻!
准确地说是拥吻,在拥抱外附加了一个吻。
她差点尖叫起来,我不要赠品啊!
但尖叫还没冒头就惨遭吞没,谢天意无师自通地把她抵在门板上,在张嘴的一瞬间就长驱直入,将喉咙里的呜咽悉数撞碎。
江思葭舌尖尝到了苦味。
刹那间,她想起谢天意刚才当着李惟骥的面喝了一口百毒酒。
苍天啊!她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把推开谢天意,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不是喜欢发赠品吗?老娘也给你发一个!
男人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差点跌倒,他灰蓝色的眼睛还浸在尚未退潮的**里,喝醉似的走向江思葭:“对不起,我只是......”
“打住!”
江思葭一想到倒进泔水桶里的那堆东西就想干呕,她伸手制止了谢天意靠近的动作,用最后的理智跟他好好说话:
“谢天意,我很感激你帮我找到住处,但这不是你冒犯我的理由,不过现在扯平了,明天一早我会离开,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就当没认识过。”
“什么?不、不可以——”谢天意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失魂落魄锤着门,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梦呓。
而另一侧的江思葭也背靠着门缓缓地滑了下去,剧烈喘息的同时,不禁感到一阵狂喜。
太聪明了,用这种方法脱身,既能顺理成章甩掉谢天意,又不会惹白马帮怀疑,哪怕李惟骥以后找麻烦,谢天意都会拼了命维护她!
天才般的女人!
妈耶我真的是一边写一边编,最后故事走向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不过效果好像挺不错的,相当于带着灵感爆发buff去写金书桌了~
注:白马帮帮主艾玛世正式更名为“李惟骥”[可怜]一开始我只是把他当背景板提一嘴,所以随便起名玩谐音梗,但写着写着发现此人有大用,算重要配角,所以给他改个正经名字[狗头]李惟骥≈李爱马,也算不忘初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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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