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雨将闷热驱尽,荀子卿在轻柔的风声里张开眼,只觉四周清凉不燥、馨香气清,令人飘飘然想再睡过去。
他迷糊了片刻,透过飘动的竹帘,瞥见正午的当头日光,大惊之下撑坐而起。
岂料筋骨牵扯,酸痛之感猝不及防袭来。他忍不住嘶声,披衣将腿脚挪到床下,足弓触到木脚踏的刹那,脚踝也牵扯着疼起来。
这哪是他口中说的尽兴?根本就是将骨头全拆了,再重新拼过。凡是习武练不到的肌肉和骨,全尽情拉扯了一番。
荀子卿暗暗叫苦,清楚地想起昨日点滴,耳根逐渐发烫。
现在这个时辰,早就误了送别。
荀子卿无奈叹息,活动着手腕脚踝,抬眼看到熟悉的内设陈饰,熏炉袅袅、绣球插瓶,才后知后觉自己被挪回了主屋院落。再看自身丝袍软带、挽发于顶,早已被收拾得干净妥帖。
除却酸疼,他反觉周身经脉畅行,松快之余干脆多坐了一会儿,而后在雀鸟的吵闹声里隐隐听得有人在院外交谈。
苏槐序正捧着食盒站在廊边与伍婶说话,素衣缓带笑颜雅然,秋花垂枝压弯了树梢坠在发顶,光景更胜春日融融。
花影摇曳,鸱鸮追着一只鸽子当空掠过,吵得人注目。万花偏过头便瞥见院门微动,门扉悄悄开了又关。于是他心下了然,三两语结束了话题,等伍婶走远了才去叩门:
“道长,可否允许在下入内?”
院内无人应答,他便兀自推门而入,顺着石径缓缓走进去,恰见荀子卿正襟危坐于榻,垂眉敛目运气调息,发髻重新梳得一丝不乱,容颜淡然不惊,似乎不介意他来。
苏槐序正色,微微一礼:“在下未等入夜点灯,便唐突而至。道长,可否宽容?”
荀子卿不置可否,却因这调笑的话语略不满,膝头的手不觉握成拳。
苏槐序将食盒撂下,轻咳一声道:“那……可是怨我误了你的时辰?”
听他语调得意,荀子卿不禁眉头微动,开口:“你……一早便存了不让我去的心,眼下明知故问,唔……”不及语毕,嘴里就给塞了什么馨香馥郁的软点。
他猛然张眼,看万花笑意盈然对上他埋怨的视线。
“道长说的极是,确是我的过错。不过我早上来得及,还是替你送了送他们。哦……师弟说如意楼新做了梨糖桂花酥,辰时开门就能卖空。看在我一早去的份上,道长就原谅我罢?怎么样,好不好吃?”
万花问得太过狡黠,荀子卿自然没法答,看进他带笑的眼眸像是看进了一池风月秋花,对方贴身的苦茶沉香味丝丝缕缕飘来,沁凉的乌发瀑布般垂至手背,令他缩了缩手腕。他只得默默吃完酥点,又接过一杯茶水漱口,方道:“师叔那般聪慧,恐他记你一笔。”
苏槐序已然将午饭摆好,用碗将他手里的茶杯换走,满不在乎:“我看他胸怀坦荡,不是在乎那些虚礼之人,怎么,他从前很难相处么?”
“倒也不是。”荀子卿邀他同坐,道,“小师叔母家是范阳卢氏南祖房支的姻亲,故他打小生活是极为优渥的。我听说他幼年体弱,总不见好,这才被送来华山将养,顺受正道之礼。再加上师叔少时样貌姿态、剑术武功均是翘楚,心性难免傲一些,是见不得背后作弄的。”
“好,好。”苏槐序满口答应,隐下和楚潇交谈之事,抿了口茶水,道,“这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这些,楚师叔还有这般背景。”
“嗯,听长辈说,那一年华山多添了一整年的香火钱。我入门时也年纪小,看他会玩斗花、赌酒,还有许多时新的花样,也不知他从前在长安城住的时候是见过何等纷呈的光景。”荀子卿感叹,“小师叔后来身体健朗起来,只是再也没离开过纯阳宫,也未有人来接了。”
苏槐序听罢更好奇了些,想来楚潇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兴许在长安还碰过面。不过卢氏南支住得远,加上姻亲关系还是母族,战乱一起,楚潇的族人或早散了。
同样离散的,又何止他一个?苏槐序记起荀珽说起自己生平,乃是一般富庶的儒业之家送其入门强身健体、学道添花,平安顺遂得太过寻常因而没多少可讲的事迹。荀珽学得出色,便留在华山,偶有往来书信敌不过渐行渐淡,战后便不再联络了。
他问过一回,荀子卿只道他们匆匆南迁自保,往后恐也难再见面。感情疏远,荀道长并未有多少忧伤,也不再提及,说毕竟偌大华山,多的是无父无母、骨肉离别甚至肝肠寸断的同门。
万花望着他平静的面庞不禁心绪下沉,抬手拂过他额前碎发,缓声道:“你若哪天回华山住,我可每日去三清殿外接你的。”
“接我……作什么?怕小师叔为难我么?”荀子卿不解他为何惆怅,遂道,“他待我们宽和,你不与他起冲突,他绝不会和你计较。何况我们是晚辈,于理也当尊敬些。故而,你还是少在他眼皮底下做什么。”
“子卿说得是,我给了送别礼,还给船夫多付了买路钱,想来小师叔不会怪罪我了。”万花边说边朝他眨眼。
荀子卿有些诧异,捧着碗不知该问是什么送别礼、还是问为什么付了买路钱,最后只摇头置之。
苏槐序见他若有所思吃得慢,将烩肉盘子直接推到他跟前,“伍婶一早就同我备下的,合口味么?”
荀子卿添了几筷子,点点头,朝伍婶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苏槐序了然:“她最近是辛苦些,不过伍书生疯了便不再装神弄鬼,现在反倒只会小声念叨着哭两声,也算清净。方才她同我说话,给伍辞渊要个方让他少哭一些,我便答应过两日去瞧一瞧……”
他话未说完,只听一声鸟鸣长啼,方才捉鸽子的鸱鸮猛地落在近侧枝头,踩着战利品神气活现地摆给屋里人看。
苏槐序一时语塞,半晌才道:“它可不是我驯养的。”
荀子卿忍俊,望着它抓下无辜的鸽子,惋惜道:“有他在,余杭的信鸽恐要少一半了?”
万花一愣,沉吟着挥手让鸱鸮飞走,满不在乎道:“这鸽子胖又呆,大约是家养的肉鸽。你若不喜欢它捉鸽子,我以后会让寒琼多数落它。”
“这是它的本性,由它去吧。”
鸱鸮是猛禽,备好的肉食总不如新鲜的。荀子卿显然不信它能改,慢悠悠解决了饭食,接着正坐调息。
风和日丽才过午,荀子卿却一点都没有出去走动的意思。这次轮到苏槐序不解,收拾完毕见他仍然如此,便上前牵他的手腕:“子卿今日总是坐着,哪里不舒服么?”
荀子卿手上的筋骨乍然一收,酸得眉心拧起:“别……”
苏槐序怔了怔不敢妄动,缓缓掀开袖子将净白的手臂仔细查看,并指探脉良久,才恍然舒了口气:“身上酸疼怎么不说?”
道长蓦然拘谨起来,迅速别开脸:“没事。”
苏槐序探过脖子,问:“我替你按一按?”
“不、不用麻烦……嘶——”荀子卿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他捞到怀里,搭在后腰上的手指一动,结结实实按在最疼的地方。
他熟知万花谷人人习点穴截脉,离经万花扎针了得,点穴功夫自然不含糊。这般正儿八经疏通经络,指头的力道隔着衣衫都可以透过骨缝那般,稍用一点力便钻心疼。他从后腰顺到肩背,所到之处犹如破开了筋骨,酸麻沿着脊柱一路炸开。
“苏……苏槐序,你住手!”荀子卿终于忍不住抱怨,绷紧身骨攀在他肩头叫屈,“你刚把我重新拼一次,现在又来?”
“重新拼啊……”苏槐序琢磨他的意思,笑得无害,“道长,你可别动,更别僵着抵抗,越是如此越是疼,我还没用力呢。”
“你明知会疼?!”荀子卿忍不住咬着牙小声痛呼。
苏槐序闻言,笑得更为灿烂:“是,我还知道都是我的错。道长心慈,可容在下弥补?”
“你……”荀子卿疼得发颤,确切地说是酸疼并着麻感攻击那些穴位,犹如解除人的武装,运不了气也作不出反抗,即便躲避也是徒劳,指尖总能准确捉到经络的节点施压,似乎能让那处经脉瞬间打了一个死结。
他疲于应对,也无暇同他拌嘴,只恨恨地抬脸瞪他。
荀子卿能肆无忌惮在他面前喊疼甚至怨怼,淡然的面庞能挂上别样的情绪实在是鲜活的,且他全心信任他,否则真的大力逃开也不是不能,何必这么坐不稳斜靠着他?苏槐序心下欢喜,倒也确实不忍见他受罪,快速按过一遍,接着换了掌根将痛处小心揉开,温声哄道:“乖啊,一会儿就不疼了。”
这次他说到做到,疼痛果然减弱,连酸也少了许多,方才打了死结的地方霎时松绑,一股熨帖之感一点点敲开绷紧的肌骨,让荀子卿渐渐松懈下来。
而后他竟然犯了困,像是落入了什么安心之所,呼吸都开始缓慢。
万花觉出他的放松,俯首道:“好些了罢?你只是肌肉紧张,经络并无大碍。”
始作俑者毫无愧色,荀子卿不善埋怨,便伏在他肩窝里轻声:“……还没好?”
“嗯,你要困了就再睡一觉。”
风轻柔,语珊珊,荀子卿叹了口气,闭上眼真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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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天凉了许多,苏槐序给开了新方,伍婶告假去看着伍辞渊。柏文松又下山办事,临走时送了好些茶点鲜果来,不忘抱怨师兄赖在院子里偷懒,好几天不见人影,茶庄连个接待都没有。
所幸这是秋收前最后的闲时,往来人不多,即便管家不再,也不需要什么人照应。师弟这便放心走了几日,连寒琼也没来,茶庄一时间寂如空庭。
经过上次的大火,胡大夫的医馆多少有人去了,可总有人舍近求远偏要来茶庄看不大不小的病。这天苏槐序天不亮就被吵起来,黑着脸披衣出来,竟想念起人多嘈杂的时候。最起码柏文松在,自己不用出急诊。
说归说,为了柏师弟的招牌,他还是匆匆走了。
荀子卿练剑到晌午,而后坐在檐下看鸱鸮在树上拨弄新猎到的鸽子。他本以为会听桂子落花声闲度半日,谁知门童慌张跑来,说来了个怪人。
苏槐序临走时嘱咐过闭门谢客,若非要紧的人或事,前门的值守万不会来打扰没见过两面的道长。
荀子卿狐疑着被引至前厅,只见来人背对着他坐得十分规矩,听到他的脚步转身站起来,冲他颔首示意:
“想必你是荀道长?”
这是个万花女弟子,着一件不起眼的黑衫,年纪约莫桃李,乍一看身材匀称、貌不惊人,却有一双幽深如墨的眼眸。可惜她眼底无波,低沉缓慢的语气略有不耐,整个人犹如失了光泽的黑珍珠,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颓丧之气。
“正是,请问阁下寻何人?”荀子卿与她素不相识,尚在犹疑打量,抱拳回礼猛然见到她手中之物,霎时脊背发凉。
万花半掩在黑袖后的手里,赫然捧着一个骷髅,白骨空洞的眼窝和她幽邃的眸子一块儿盯着他。
见道长变了脸色,万花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满不在乎地接话: “哦……我找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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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角色是很丧的师妹
活着回来了,慢慢复健
为合规会修文,顺修错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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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秋云变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