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已在别馆前站了许久。
别馆内一片寂寥,院中只有几个老仆在洒扫,却不见其他人影。
萧扶忧早已离开了,早在广平王离开洛阳前,这是老仆们告诉何星的,然而,他们也不知萧扶忧到底去了何处,或许,连广平王都不知道。
寒风阵阵袭来,何星忍不住掩袖而咳,腰间铜铃晃动作响,何星陷入了迷茫。
萧扶忧当日曾说凭铜铃可以寻到他,表情认真,不似说笑,可是,到底该如何做?何星昨夜也曾对铜铃仔细查看,不见有什么标记提示,这铜铃又不是个活物,还能开口说话不成
何星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再耗下去也是无益,只得先回去,可他走出百来步,却感觉,哪里有些不一样。
他停下,那种微妙的异样感觉便消失了,再走,又出现了。
他环顾四周,检视全身,待看到腰间时,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铃声。
他每走一步,铜铃都随之清脆作响,可走出越远,那声音竟逐渐开始变得沉闷。
何星之前一直将铜铃收在屋内,来时也是一路轻功,所以还是第一次发现,这铜铃,竟然会自己改变声音吗?
何星试探着向左走了几步,果然,那声音又有了细微的变化,然而这一回,竟然变得更清脆。
何星讶然,或许,他明白这个听风铃该如何用了。
穿过坊市街巷,绕过酒肆青楼,何星追随着铃声一步步向前,仿佛心脏跳动之声也逐渐与铃声融为一体。
终于,他来到了一家客栈的门前,铃声清脆至行人侧目,他试探着迈进门,铃声竟骤然收束止息。
或许,就是这里了。
店内客人只两三个,但陈设素雅十分整洁,见何星进来,伙计便迎上来。
“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何星摇头:“请问此处可有一位姓萧的客人?”
伙计恍然大悟:“啊,您就是萧郎君说今日要来的那位客人吧!萧郎君的房间便在二楼最里面,他请您直接上去。”
何星的眉头皱了起来:“多谢。”
婉拒了伙计的带路,何星独自上了二楼。
今日天气不佳,阴云聚集,过道内更显昏暗,何星放慢了脚步,心中思绪翻涌。
萧扶忧知道他要来。
即便当日萧扶忧留下铜铃只是以防万一,今日所见这铃铛的神异与萧扶忧对伙计的吩咐也足以说明“衍天”二字并非妄言。能推衍未来究竟是何感受?通透明澈还是愈见困惑?何星不知。而萧扶忧为何会特意将铜铃留给他,又为何不说明用法?早已预见想施以援手,还是因为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知的羁绊?
何星走到了二楼尽头,迟疑片刻,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开的一瞬间,温暖的风带着光亮倾泻而来,黑暗止于身后。
“何道长,你来了。”
萧扶忧逆光站在窗边,向他微微颔首,语气悠长,有如喟叹。
何星解下了铜铃。
“完璧归赵。”
萧扶忧上前接过,请何星在案前坐下。
“你知我今日为何来此。”
“为救他人之困?”
何星看着萧扶忧的双眼,点了点头。
萧扶忧为何星斟了一盏茶:“道长,若我说即便将钱财凑齐,此次风波也依旧不能平息,你当如何?”
何星端茶盏的手滞在半空中:“为何?”
“就好像我未曾告诉你听风铃的用法,你也会依旧来到此处……这二者本质上也没有什么分别。”
“所以,你的确是故意的。”
萧扶忧未作声。
何星觉得萧扶忧似乎有些前后矛盾,他既会推衍之术,相信命数倒也可以理解,可是,他又故意设下铃声的障碍,仿佛不甘心地想要做个测试一般。
“无论如何,我也会先尽力尝试一番。”
何星说完这句话,萧扶忧便默默望着他,半晌后才出声道:“那好,我可以帮忙,只是,道长可否允我同去?”
何星抿了抿唇:“若你愿意,自然。”
二人不再多耽搁,起身赶往西街。不过刚至街口,何星便发现大事不妙。
李娘子的蒸饼铺前,一青衣官吏正闭目负手而立,昨日所见那队兵士中的领头者跟在他的身后,满脸谄媚,一队官差分列两旁,另一些官差却在铺子内大肆搜检。李娘子摔倒在门前,被两个人看守,满面是泪,小宝被她护在怀里,抽噎到喘不过来气。
何星看了身侧的萧扶忧一眼,那人微蹙眉头,但也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何星转头快步向蒸饼铺走去,萧扶忧随即跟上。
李娘子远远看到何星出现,眼里便燃起了希望,张口想说些什么,余光又看到一旁的官吏,话便咽了回去。
“大人!就是他!”
不待何星开口说话,昨日的领头兵士已迫不及待地出来指认他。
那官吏懒懒掀了掀眼皮,看了下何星的衣服,复又闭上。
“道士,打哪儿来的?”
“纯阳宫,金虚门下弟子。”
闻言,那官吏才又睁开眼。
“纯阳宫的弟子……可有度牒?”
何星自怀内取出度牒呈上。
那官吏仔细查验了一番度牒,又仔细打量了何星一番,注意到何星身后的萧扶忧,目光在萧扶忧的灯上停留了半晌。
“倒不是个假道士……”他将度牒扔给何星,“罢了,看在纯阳宫的面上,昨日之事便不与你计较。”
“大人,他可是恐吓朝廷!他……”
“嗯?”
那兵士还想说些什么,却在官吏拉长的声调里缩了回去。
“敢问大人,今日来此是为何事?”
官吏似笑非笑:“道士明知故问?”
何星沉默,余光掠过身后,萧扶忧毫不犹豫地从袖中摸出了一粒小指指节大小的浑圆金珠,顿时,周遭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
何星的眉头抽了一下,但看到那官吏黏在金珠上的眼神,也只得接过来,送到他面前。
“这珠子便充作税钱,不知大人是否满意。”
那人拈起珠子,掂量了两下,缓缓说道:“这征税,乃是圣上之意,早两年江南那边便已收了,东都既已收复,也没有特殊的道理,道士你说,对不对?”
何星没有说话。
“若早些交齐,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倒显得本官不爱惜子民!”
何星也不想再与这官吏再解释些什么苦衷,只是看着那些依然在铺子里破坏的官差隐忍道:“还请大人高抬贵手。”
那官吏慢悠悠看了看四周,笼了笼袖,踱步上前。
“停手。”
店中搜检的动静顿时一停,衙役们鱼贯而出,然而,最后走出的那个,手中却提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灰布口袋,他喊了一声“大人”,越过众人到了那官吏面前,打开口袋,悄声说了几句,那官吏的脸色便微微变了。
他向那袋中又看了几眼,踱至李娘子面前,蹲下身打量着李娘子,李娘子难掩惊恐地侧过身子,将怀中的孩子挡得更严实了一些。
那官吏一声冷笑。
“来人!将她带走!”
“是!”
官差们拉扯李娘子,李娘子不由得挣扎了起来。
“不……小宝!”
混乱中小宝不知被谁踢了一脚,脸贴着地硬生生滚了一圈,凄厉地嚎哭起来,李娘子顿时心如刀割,拼了命地要去护孩子,却还是被死死拽住。
“放开我!放开我……小宝……”
何星两步赶过去将小宝抱起,拦在了那官吏面前:“大人!税既已交清,为何还要将人带走?”
那官吏不耐烦地瞥了何星一眼:“交清?私藏反贼铸币,罪同谋反!”
“什……”
“速速让开!否则,纯阳宫也保不了你!”
不让何星再说一句话,那官吏便带着差役,押着李娘子快速离开。
怀中的小宝止不住地哭闹,何星生疏地拍了几下,久久不能完全回神,萧扶忧走到了他的身边。
私藏反贼铸币,罪同谋反。
“这便是你说的,风波不能平息的原因?你早就知道?”
萧扶忧摇头:“推衍之术乃是对世事走向的预测,却并非细致描绘,我只是算出她此次必有牢狱之灾,即便没有这个原因,也会有别的原因出现。”
“那你还看到了什么?这场灾祸,便是一点化解之法都没有?”
萧扶忧没有急着回答何星的话,他伸出左手食指在小宝额前轻轻一点,右手掐诀,魂灯闪过微黄光芒,原本受到惊吓的幼童竟像是得到了安抚,很快平静了下来。
萧扶忧低头,似是露出一个微笑。
“道长,你既修道,自然也明白‘天地不仁’的道理。”
何星当然明白。大道无情,运行日月。是做身入红尘的人间客,还是做绝尘忘俗的世外仙,几乎是每个纯阳宫弟子都会面临的选择,何星选择了前者,但他的同门里也不乏选择后者的人。他也从不觉得那些同门有什么可指责。
“化劫的道理也是一样。地劫人劫,无穷无尽,然而终究皆为天命控辖,如同无边大漠中一捧细沙。”
何星越发不解。
“既然如此,你之前为何要主动献策解洛阳百姓之劫?”
萧扶忧的眉宇间皱出了沟壑。
“这是……宗门赋予我的职责。”
“然而,你却因这职责陷入了困惑。”
萧扶忧垂眸默认。
“那么,眼前的这场‘人劫’,你究竟要如何处理?”
萧扶忧抬头:“我会帮你。”
何星定定地看了眼前人半晌,忽然问道。
“我们可曾见过?”
“未曾。不过……”
“不过?”
“也许将来,你我会关系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