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洛阳城四面城门洞开,欲入城的人已排队等在城外。
他们大部分是来自城郊的百姓,赶着进城置办年货,偶尔间杂几个外地的商人,带着仆从,押着货物,指望能在东都大赚一笔。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急切与希冀,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家长里短,估计着来年田地的收成,让整个城门口嘈杂不已。但守卫们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叛军归降带来的震动还没有过去,连他们自己都心绪难平。
然而,拥挤的人群里,却有一个人显得与这热闹的场面格格不入。
那是个满面风霜的中年男子,看着少说也有四十来岁,一身灰色布衣洗得泛白,打着粗陋的补丁,头发用木簪束起,却没有梳平,下巴上的胡须更是如同枯草纠在一起。他也和其他人一样望着城内,眼神中却流露出深切的悲意。
排在前面的人一个个减少,守卫匆匆验过他的官牒,将他放了进去。
穿过定鼎门,曾盛极一时的东都完全展现在了他的眼前,褪去开天年间的繁华靡丽,它依旧气势宏伟。一百零三坊星罗棋布,人潮涌动,宽阔的天街一路向北,直绵延至看不见的宫阙所在的尽头。
他被推搡拥挤,沿着天街向前,步履沉重,满怀凄然。他也不知究竟走了多长时间,身边的行人越来越少。耳边传来水流拍打河岸的声音,抬起头,洛水已在眼前。
上涨的河水刚结冰又融化,没过了三桥下石柱最高的一节。
“扑通”一声,他朝着那最中间的天津桥方向跪倒在地。
“父亲……儿回来了……”
南市的西门前多了个寻尸的中年男子,几乎每个过往的人都会被他拦下询问。
“敢问阁下,可知道颜常山尸首的下落?就是在天津桥上遇害的那个……还有其他人……”
百姓们大多都不知道颜常山指的是谁,偶尔有几个知道,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能摇摇头。
男子依旧拦着人不放,将手中的一摞画像拿到来人面前,翻动得哗哗作响。
“这些人呢?有没有见过的?记不太清楚也可以……或者,阁下认不认识什么走失了的姓颜、袁的人?”
那一摞画像实在是厚,少说也有几十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来人往往翻了几张便失了耐心,敷衍地摆摆手,绕过那男子离开。
太阳已渐渐移过中天。
不知道第多少次无功而返,那男子弓着腰,颓丧地垂下手,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东都这么大,难道竟没有一个人见过他的亲人?
不,也许只是这画像还不够好辨认,或者是他问到的人还太少。他低头小心地抚平那些画像褶皱的边角,强打起精神。哪怕要一个人找遍东都和河北道所有州县,他也还是会继续找下去的。
“劳驾,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些人……”
天边泛起红霞,男子的喉咙已经嘶哑充血。他看了眼南市前变得稀疏寥落的行人,泄露出了一丝无可奈何的焦急。
守卫走了过来。
“你怎么还没走?这儿快关门了,没人会来了。”
“多谢提醒……在下这就走……”
他答应着后退了几步,却没留神差点撞到了出现在身后的人。
“对不住……”
他转过身拱手,发现那似乎是个道士,背着剑,面容年轻,可不知为何已经有了白发。
那道士望着他欲言又止:“你……”
他只知这个道士他之前没见过,也没问过,于是又咽了咽喉咙张开嘴:“这位道长……道长可知道颜常山尸首的下落?还有这些人……”
“贫道知道。”
男子的手还没来得及翻过第一张画像,听闻这话几乎傻了。
“道长说什么……”
“颜常山的葬处,贫道知道。”
虽然城门即将关闭,但何星还是带着男子出了城,因为那人显然一刻都等不了,连互通姓名的事都忘在了脑后。
月亮自东山升起,虽不圆满,也有银亮清晖。
二人提着灯在月下匆匆赶了许久的路,何星有些担心那人会吃不消,但那人只是不时停下来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然后又继续挪动脚步跟上。
“到了。”
他们已经走到了那片光秃秃的树林前,坟茔就在林子后面。
男子甩开灯笼,拨开枯枝,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过去。
“是这一座……”
何星为他指了方向。
“颜常山于去岁正月十一遇害于洛水河上天津桥,因为尸首残缺,贫道寻觅了多日,至次月二十六日终于寻完。为掩人耳目,只得薄殓……”何星从袖中取出一长条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一支断作两截的碧玉簪,“此乃他所遗之物,如今奉还。”
那男子看到碧玉簪的一刻,眼眶便红了,待拿到手中,热泪一下滚了出来。
“父亲……”那男子膝行到了颜杲卿坟前,连磕了三个头,泣不成声,“是泉明回来迟了……父亲……”
听见他的自称,何星终于明白了他的身份。
颜泉明,颜杲卿长子。当初他与张通幽等人奉颜杲卿之命押解反贼进京,却在路过太原时,被意欲抢功的太原尹王承业扣留,再后来,听闻他又被叛军抓获,押送到了范阳。
“颜郎君,抱歉未能寻得其他人的尸首,也不知失散的颜家人如今在何方……”
颜泉明摇头:“道长大恩大德,我颜家永世难忘……”
颜泉明说着便要拜下去,何星连忙侧过身将他扶起。
“郎君不必谢贫道,贫道也只是受人所托罢了。”
“不知是受哪位仁人所托?请容在下一并谢过。”
“便是他……”何星指向了另一座坟。
“这是……”
“郎君可记得,令尊身边有个年轻人?”何星回忆着天津桥上的匆匆一面,仔细地向颜泉明描述那个年轻人的特征,还拿出了那个他一直看不懂的木刻,让颜泉明辨认。
颜泉明忽然“啊”了一声。
“溪云……是溪云……”颜泉明声音颤抖,“那群畜生……竟连溪云都遇害了么……”
“他叫溪云?”
“杨溪云……他是家父的弟子,是长歌门人……”
原来如此。
那人已故去两年,何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
“他看起来年岁不大……”
“若活到今日,溪云该有二十二了……”
也就是说,杨溪云死时,刚及弱冠。
何星忽然觉得有些难以承受,转过了脸。
缓了片刻,何星才继续道:“那郎君可知,杨小郎君身边有什么亲近人,名唤‘阿言’?”
颜泉明怔然想了半晌:“未曾听闻有这样的人……”
何星不由得蹙眉。
那杨溪云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听错了吗?
“不过,溪云年纪尚小,我二人交游多有不同,许是有这样的人,只是在下未听过。”
何星点头:“大概吧……”
“道长……”颜泉明刚说了两个字,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地向何星作揖,“道长,还请恕在下失礼,竟忘记询问道长名号……”
“无妨,贫道纯阳宫金虚弟子,何星。”
“何道长,”对面人又是一揖,“在下颜泉明,颜常山乃是家父。”
“郎君的身份,贫道倒也猜出了一二,不过颜郎君,似乎并未收到清臣先生的消息?”
“叔父?”颜泉明摇了摇头,“史氏归降,在下才得以从范阳逃出,只想着先寻得父亲和季明他们的尸骨,却还未来得及与叔父联系。”
何星恍然,于是和颜泉明说了之前请人向颜真卿带信的事。
“道长竟为颜家做了如此多的事,在下……真的无以为报……”
“郎君请不必提回报。”何星话语微顿,“贫道做这些,或许也是为了贫道本身……”
似乎每一个得到他的消息前来带同门回去的人离开前都会说类似的话,而何星的回答也总是一样。
萧扶忧曾说他回忆起过往,只提别人,不提自己,而何星觉得,其实他的过往,就在别人的回忆里。
天色将明的时候,何星一个人回到了城门口,因为颜泉明说还想在坟前多待一会儿,何星便也没有强求。
城门还没有开,何星离那些排队的人稍远,他倚着城墙,慢吞吞地望着轮廓模糊的四野。
群峰自天际蜿蜒,遥远的山脚完全隐匿,高耸的山尖也在黑暗中失却苍绿的颜色。那唯一的缺处是平坦的官道,道旁榆柳萧疏,两年前,他正是由此路来到了洛阳。
很多人,很多事,都过去了,许下的承诺也已经完成,现在,他感到了一丝疲惫。
似乎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回到长安,回到纯阳,离新年不过还剩几天,师祖师伯他们一定还在华山上等着他。
但是……
他心中有了新的羁绊。
如果他离开,还会再见到萧扶忧吗?
江湖中人告别时总爱说“山高水长,有缘再会”,可何星在洛阳的两年,看到的最多的便是世事无常,一去不归。
何星连忙将这种不祥的念头打散。
不远处传来沉闷声响,城门打开了。百姓们拥挤着向前,何星也直起身走了过去。
他该去见一次萧扶忧,这次却不是为了旁人,而为了他自己。
青溪几度到云林,杨溪云
颜泉明寻人的部分和史实有出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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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 4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