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染了霜露,木门久经风雨,刻出痕迹斑驳,黄铜的门环在晨光中被来客轻轻叩响,院中梅树间飞鸟一振,两片花瓣便无声地抖落了下来。
一身素服的沈黛衣站在门槛内看着面前的何星与萧扶忧。
“沈姑娘……我们,是前来拜祭的……”
沈黛衣躬身让开路,领着他们到了灵堂,秦伯正在堂内焚纸。何星与萧扶忧上了香,行了拜礼,秦伯也向他们回了礼。
“还请节哀。”
其实,何星也不知除这一句他还能安慰些什么,毕竟,这最后的结局是秦可桢自己的选择,而他既无怨无悔,大约也不会希望生者徒添哀戚。
秦伯点了点头:“老头子我……都明白……”
何星与萧扶忧又在灵前默然站了片刻,并不见有其他人来。
秦伯对沈黛衣道:“沈姑娘,劳烦你陪二位郎君去稍坐片刻吧。”
“您能忙得过来吗?”
“没事儿……”
“那好,”沈黛衣点了点头,“二位随我来。”
三人进了书房,里面已经被收拾过了。一些半新的墨砚被整齐地放在书案上,大约是要作为秦可桢的旧物,随他下葬。而就在这些遗物旁边,一个卷轴吸引了何星的目光。
“那是什么?”萧扶忧先问了出来。
“是一幅画。”
一幅画?秦可桢之前的画不是都被他自己烧了吗?
何星仔细回想了一遍,才想了起来。
“就是你说秦可桢回城之前交给你的那幅?”
“不错,大约也可算是绝笔了吧……”
“那上面画的是什么?还是梅花?”
“你们可以自己打开看看。”
何星有些犹豫。
“不妨事的,想看就打开吧。”
萧扶忧走了过去。
卷轴在他们面前缓缓展开,何星的眼睛也随之慢慢睁大。
他以前并不知道,原来,秦可桢还会画人。
青山遥遥,落梅纷纷,但作画者的心意还是显而易见地集中在了站在梅下回首的人。
何星:“这是……江晚舟……”
沈黛衣浅笑了一声。
“先生说,他在离开洛阳的那几日里,翻来覆去地做了同一个梦。梦里,并没有什么战乱……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春天,他让秦伯架着牛车,和江公子一起到城外游玩。他们与我在梅树林里碰头,然后便坐下叙些丹青音律的闲话,聊得兴起,江公子还吹了一支曲子送他。他心中忽然有些没由来的惶恐,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思旧赋》,他说了出来,江公子便笑他,一定是他昨夜没有睡好,还在做梦……”
究竟何为梦,何为真呢?
梦里荒唐,梦外嗟叹。
何星将目光从那幅画上渐渐挪开。
“……沈姑娘,你日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
“对,你……还打算留在洛阳吗?”
沈黛衣在刑场上的那一曲,让整个洛阳城都知道了她真的与秦可桢关系匪浅,不要说回江月楼,就算只是留在洛阳城中,恐怕也会从此再无安宁。
“我还欠着江月楼赎身的钱,就算他们不希望我回去,也不会放弃这笔钱。何况我早就没有什么亲人,除了这里,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萧扶忧道:“如果你真的想离开洛阳,钱财我倒是可以先借你。至于去处……”
“在江南,扬州的瘦西湖边上,有一个门派叫七秀坊,坊中几乎都是能歌善舞的女子。她们既能体会天下女子的难处,也愿意扶危济困。我想,你若能去到那里,不仅可以寻得庇护,说不定还会遇到知音。”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是啊,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沈黛衣低头片刻。
“我还是不能走……”
“为何?”何星眸光转动,“你是担心秦伯无人照顾?”
沈黛衣不答。
“沈姑娘,不必担心我了,你走吧……”
三人闻言都是一惊,转头才发现,秦伯已站在门边。
沈黛衣:“秦伯……”
秦伯往前走了一步:“沈姑娘,你不要看我老了,但我身体好着呢,不妨事的,你走吧,小郎他……也是希望你离开这里重新开始生活的。”
“秦伯,你在说什么啊……”
秦伯捶了捶腰:“来,你们都随我来。”
三人不明所以,跟着秦伯穿过正堂,来到了院中。秦伯在梅树间穿行,似乎是寻找着什么,过了片刻,他在一株白梅下站定,蹲下身开始扒树下的土,何星与萧扶忧见状,立即上前帮忙。那土是松的,有明显翻过的痕迹,他们挖了没多久,便触到了一样硬的东西,弄出来才发现,是一个小巧的锦盒。
“这是……”
“是小郎留给你的,他本来想通过官府的人告诉你这件事的,结果上次我去看他,小郎便告诉我了。”
沈黛衣咬着嘴唇,将锦盒托在手上片刻,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它。
盒中只有两样东西,一块玉和一封信。
“这块玉,是小郎与江小郎君凑钱买来,打算送给你的。他们说,铜钱布帛皆不易存放,只有这些小东西容易隐藏,你带在身上,如果有哪一天短了钱财,就将它抵掉,不必可惜。”
沈黛衣抿着嘴浅浅一笑,又打开了那封信。
是秦可桢的字迹,不过,只有一句话。
“离开这里,好好活下去。”
沈黛衣拿起了那块玉,与一片飘落的花瓣一起握进掌心。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活下去……”
至德二载十二月十五,天子登临丹凤楼,大赦天下,立广平王为楚王,以张良娣为淑妃,加官进爵者甚众,而忠烈死节之臣亦皆有追赠。
四天后,秦可桢下葬,那幅画和那个梦也终于随着他一起于地下长眠。
又过了两天,到了沈黛衣动身离开的日子,何星将她送出了城外。
夕阳在山,归鸟点点,马车在稍远处等候,何星还在与沈黛衣交谈。
“沈姑娘,到了七秀坊,你便拿着我的那封信去寻叶礼姑娘,我与她还算有几分交情,也写信将你的事告知了她,她很乐意帮你的忙。”
“多谢道长费心了。”
何星摇头:“小事罢了。另外,你也不必担心秦伯,江大人既说了会好好照看他,就不会食言。你可以相信江大人,也可以相信秦伯。”
“嗯……我明白……”
何星忽然顿了一下。
“道长,怎么了?”
“有一件事……”何星显出纠结神色,“有一件事,其实我一直没有弄清楚……”
“与我有关?”
“不错。”
沈黛衣笑着皱起眉:“究竟是什么难解的事?道长还请直说。”
“你……”何星咳了一声,“你……是不是心悦秦可桢?”
沈黛衣顿时愣住。
何星见状,自己先尴尬不已,急忙退后两步行礼:“是贫道冒昧唐突,姑娘请勿要介怀,便当作未听到吧……”
沈黛衣回神,连忙道:“无妨无妨,我只是有些惊讶罢了……道长,你为何会认为我心悦先生呢?”
听到沈黛衣的语气还算平静,何星才松了一口气。
“你为他做了许多,况且,你们都满腹才情,意趣也很相投……”
“很容易切中世人的想象?”沈黛衣失笑:“的确,我们有很多合得来的地方,包括江公子也是,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一定要对他们中的哪一个生出爱慕之心。我做的那些,也并非因为男女之情。”
“是这样……”
“道长,所谓相思,直突出一个无道理罢了,若都以那世俗的眼光来看,多少人会被错牵红线,又有多少人会与良缘擦肩?”
“是我愚钝了。”
沈黛衣摇头:“不,道长你只是修身养性惯了,不通这种事罢了,否则,又怎么会直至今日,还不明白身边那人对你的情意?”
何星猛然一惊,心跳得飞快,后背也出了薄汗。
“何意?”
“你只是不明白,难道还真的一点未察觉?”
看着何星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沈黛衣掩袖而笑。
“就当是我报答道长吧,”沈黛衣看着何星的眼睛郑重地一字一句道,“不必怀疑,他的确对你有意,而你自己,不是也早已将他放到心里了吗?”
“喂——还走不走?再不走可赶不及投宿了啊!”
马车那边传来呼喊,那是江归派来护送沈黛衣的人,是那个名叫林修的“装裱师”。
沈黛衣回头看了林修一眼。
“道长,我该走了……”
她后退了两步,向何星行了一个全礼。
“多谢……后会有期……”
何星终于拱了拱手。
“后会有期……”
沈黛衣笑着转身,向马车走去,何星目送她上车,林修扬鞭催马,骏马嘶鸣,车轮载着二人渐渐消失在天际。
夕阳只剩下余晖,山影也越发沉暗,然而何星还站在原地。
他抬起头,望着半空中的弯月与几点明星,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道长还不打算回城吗?”
何星吃惊地循着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望去,萧扶忧就站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提着魂灯,温柔地笑望着他。
“道长是爱这良夜?那在下倒是也愿意奉陪,只是夜晚寒凉,不如我们回去再细赏?”
何星顿了片刻,向他走近了几步,点了点头。
于是,萧扶忧将灯换到了右手,而左手无比自然地牵起了何星的衣袖。
“道长,我们走吧。”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