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十二月初三,阔别了西京一年有余的上皇车驾抵达了咸阳,天子亲自于望贤宫迎接,父子重逢,物是人非,哽咽难言。而此时,东都河南府的府衙内,对周延一案的判决刚刚落地。
江归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没有去管堂下激动流涕的周延与周娘子,宣布退堂,他走向二堂,却又在进门前顿了一下脚步,稍稍整理了一下官服,再抬头又是不动声色的模样。
“劳烦张大人久候了。”
江归边进门边拱了拱手,堂中等候的人闻言,也放下茶盏,起身还了一礼。
“江大人客气,这也是本官理所应当的。”
“张大人请。”
“江大人请。”
二人对面坐下,仆役换了茶,江归端起,刚触及杯沿,便听张宗说道:“江大人打算何时开审秦可桢之案?”
江归将那一口茶咽下,茶盏放回了案上。
“张大人不要着急啊,天色尚早,况且,总要容府吏们做些准备才是。”
“如此……”张宗捋了一下胡须,“不过,本官倒是没有想到,那秦可桢,竟然愿意为周延开口作证?”
“或许也是因为恻隐之心吧。”江归撩了撩眼皮,“再者,即便秦可桢不愿作证,那假信,也永远成不了真……”
张宗眸光一闪:“说起来,那样一个年纪轻轻又技艺精湛的装裱高手,放眼两京也算有一无二,但本官以前竟从未听闻,不知大人是何处找来?”
“机缘巧合寻来,怎么,张大人有要装裱之物?那本府倒是可以在审完案后请人稍留。”
“几幅字画罢了,怎能劳江大人费心?”
“是吗?”
二人相视一瞬,又哈哈一笑。
法曹走了过来,躬身道:“大人,都布置妥当了。”
江归点了点头,抬眼看张宗:“那张大人,我们也不必再拖延,这便开始吧?”
“江大人请!”
江归微笑,起身先迈了一步,只是忽然又转头问张宗道:“张大人可知道,最近城中流行一支新曲?”
张宗腰还尚未直起,听闻此言,撑了一下桌案,表情看不出什么端倪。
“新曲?江大人倒是风雅,居然还留心此等小事?”
“小事?”江归缓缓道,“张大人该将此曲多听几遍的,当真有意思得紧……”
江归在前,张宗在后,二人相继入了正堂。堂中陈设都已布置完毕,差役属官各归其位,而在府尹之位的左下方,额外安置了一席,那是今日陪审的位置。
“大人。”
众人起身行礼,江归点头入座,而后其余人也依次坐下。
江归探身向一旁记录的书吏道:“等会儿过堂,你需得一字不落,将所有问答之词都记下,若少一字,拿你是问,明白了吗?”
书吏虽不明白为什么府尹大人会特意嘱咐这样一句,但还是恭谨答道:“是,卑职定不辱命。”
“嗯。”
江归最后整理了一下衣袖。
“升堂!”
抚尺响,满堂沉肃,江归下令,早已等候在堂外的秦可桢被两个差役押了上来,顿时,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他身上。
“罪民秦可桢……叩见两位大人。”
差役甫一松手,秦可桢便支撑不住,直接跪了下去,发出“咚”的一声响,让听的人都抽了口气,然而秦可桢似乎毫无所觉。
法曹上前,向秦可桢说明过堂缘由,介绍主审陪审。而后江归沉沉开口道:“秦可桢,虽然今日只是你第二次过堂,但也是最后一次了,你还有何隐瞒,最好如实讲来。”
“是……”
“好,那本府现在便开始问话。”
江归看向令史,令史会意,连忙将秦可桢之前的供状捧上,江归瞥了一眼,又示意令史将供状呈给了张宗。
“秦可桢,上一次过堂,你自承罪状,共有三桩。一为折节投敌,担任伪官,二为草菅人命,黑白不分,三为卖友求荣,残害宗室。那么,你今日对这三宗罪状,可有辩驳?”
“没有……”
张宗脸上顿时显出一丝快意。
“那可有其他罪状要供述?”
“没有……”
江归点了点头,按住抚尺:“你倒是痛快。这三条罪名,可以说是条条当诛啊……”
“是……秦可桢……但求一死……”
江归笑道:“你只求一死,不愿为自己开脱,但本府却不能做个糊涂官。”
“江大人这是何意?!”
论震惊,张宗比秦可桢更甚。
江归摆手:“张大人稍安勿躁,本府只是在调查此案的过程中又发现了一些疑点,总要弄个清楚明白,才好下决断啊。”
张宗忍着不满道:“疑点?江大人发现了什么疑点?”
“张大人,我们来一条一条说。”
抚尺叩案,发出“嗒”地一声脆响。
“首先是这第一条。秦可桢,你自称去做伪官是因为被反贼说动,期望获得高官厚禄,可本府发现好像并非如此……伪燕使者曾在一月之内先后六次到你家中,前五次皆被你声色俱厉地赶走,唯有最后一次,你答应了他们,对吗?”
“对……”
前五次拒绝几乎全洛阳城皆知,他便是想否认也否认不掉。
张宗道:“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张大人不觉得奇怪吗?他若有心投敌,何必等到第六次?”
“也许只是待价而沽罢了。”
“本府倒觉得或许是这第六次,他受到了致命的胁迫。”
秦可桢的脸色更难看了两分,视线紧盯着地面,眼睫颤动。
“江大人,你说这话,可有依据?”
江归叩了两下桌案,对堂下的法曹道:“把人带上来。”
看着法曹领命而去,张宗绷紧了脸,他怀疑地注视着江归,江归却半阖双目。张宗心中越发不安,当法曹重新出现在堂外时,张宗几乎是立马看了过去。不过,当他看到那个被带来的人时,他心里的弦一松,几乎控制不住表情,差点笑出来。
“江大人,难道……你准备让他做人证?”
“秦伯……”
秦可桢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无声地念出了这两个字,而那个他唤的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已是老泪纵横。
“小郎……是我……”
秦可桢艰难地转过头,重新面向前方。
“见了二位大人,还不快行礼!”
江归制止了法曹的轻叱:“免了吧。”
“多……多谢大人……”
“你是秦家的老仆?”
“是……草民在秦家,已经有五十余年了,从老主人陪到小主人,一天没离开过……”
“这么说,你对秦可桢的事也很了解了?本府问你,秦可桢究竟是为何才会突然答应去做伪官?”
“小郎他是被迫的,他不愿意去的啊!”秦伯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每说一个字,襟前就更湿一分,“是那些人威胁他,这怎么能怪我家小郎啊……”
秦可桢哑声反驳:“秦伯,你不要胡说……”
江归拍了一下醒木:“好了,公堂之上,都且住哭啼。秦伯,本府问你,你说秦可桢任伪官是被迫,可有什么证据?”
“证据……”秦伯无措地将浑身上下翻了一遍,“草民……我……”
“罢了……”江归叹了口气,制止了他继续翻找的举动,对法曹道,“先扶他下去好生歇息吧。”
“是。”
秦伯跟着法曹走了,只是走之前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向秦可桢,秦可桢背对着他深深呼吸,只是到底没有回头。
在这种时候,却突然有人笑了一声。
“张大人,因何发笑啊?”
“江大人,本府只是觉得奇怪罢了。你将秦宅的老仆找来,能证明什么呢?他既与秦可桢关系匪浅,便当不得人证,这物证……他好像也没有啊……”
“张大人说得对,对于这个疑点,本府的确没有什么其他证据了。”
“那还真是枉费大人一番苦心啊……”
“不枉费,张大人,我们继续来讲第二个疑点吧。”
张宗比了个请的手势。
“秦可桢,你第二个罪名是草菅人命,黑白不分。的确,那反贼朝廷里的大理寺出过无数冤假错案,都落有大理寺卿的官印,不过本府想问,那些判决,真的出自你手,或者,是你的本意吗?”
秦可桢咽了下喉咙,点头。
“可是,本府找到了一册你手记的抄本,上面记录的,与你所述完全不同……”
江归说着,从令史手中拿起了巴掌大小的一册,那正是何星与萧扶忧从沈黛衣处得到的。
“府尹大人……”
“江大人!”还是张宗迫不及待打断了江归,“大人是从何处得来这所谓手记抄本?如何证明此物并非伪造?又怎么能将它作为物证?!”
“张大人,本府的确没有办法直接证明此物的真假,但或许可以证明些别的东西。”
张宗带着些不屑道:“证明什么?”
“来人,将那位林郎君再请上来。”
林郎君,指的就是之前一眼看出周延案中两封信系伪造的那位年轻装裱师。
“江大人请他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看看,这个册子有没有什么问题。”
人很快被带了进来。
“草民林修拜见两位大人。”
“起来吧。”江归示意令史将手记抄本送到林修面前,“请林郎君看看这册子,可有什么问题?”
“是。”
林修拿起那册子打开,凑近仔细审视,而后又用手指轻触,甚至闻了一闻。
“大人,这册子并没有经过做旧。”
“那还能看出点别的什么吗?”
“别的什么?”林修想了一下,笑道,“哦,这册子应当是写于去岁夏日,写的地方……大约是青楼?”
包括秦可桢在内,众人皆骇然。张宗忍不住道“你怎敢在此胡编乱造!”
“大人,草民说的句句属实!”
“你怎么可能看得出那些东西?!”
林修无奈道:“大人有所不知,这用的纸名为青黄纸,别称‘荷叶纸’,这种纸每年只有夏季才会出产一批,用起来也讲究越新越好。初写上时,墨底带绿,久置之后,慢慢转黄,像这册子上的笔迹,应该就是放了一年半左右。至于草民为什么说写的地方在青楼……是因为这墨,虽然看起来是普通,但是仔细闻闻就知道,里面掺过些许香料,这样虽然新奇,却破坏了墨本身的品质,一般也只有青楼才会这样做。大人若是不信,尽可以找其他钻研此道的人来检验。”
林修这样一通解释下来,连张宗也哑口无言。
江归让林修退了下去,然后说道:“张大人现在觉得,这册子可值得相信了?”
张宗立时横眉:“就算能看出这册子不是临时伪造又能怎样!难道就不可能是这秦可桢早有预料,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江归失笑,想提醒张宗,秦可桢一心求死,又怎么会做这种事,但转眼又觉得没有必要。毕竟,张宗也不傻,总会猜到这册子出自沈黛衣之手,而以传闻中沈黛衣与秦可桢的关系,自然是再真的证据也不会被采纳的。
“江大人没有话说了?”
“有。”江归从令史手中拿回手记,“本府接下来要说的疑点,与秦可桢的第三条罪状有关,也与这手记有关。”
张宗怫然变色:“江大人莫不是在愚弄我等!本官已说了,这手记当不得证据,江大人却还是固执于此?若果真如此,本官觉得,这疑点,不听也罢!”
“张大人还是听听罢,否则,恐怕不好收场啊……”江归转头看向堂下,“秦可桢!本府问你,江晚舟死时,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不知……”
“哦?可是这手记中说江晚舟曾经告诉过你他的身份,而你还帮忙将他藏起,本府按照这手记中的地点去寻,还真的找到了一点江晚舟生活过的蛛丝马迹……”
“那又如何……”
“秦可桢,若你知道江晚舟的身份,你那卖友求荣的说法可就站不住脚了,毕竟,揭发他的宗室身份可比揭发他直言不讳来得功劳大吧……”
秦可桢难以忍受地闭上眼:“大人,晚舟他……是我害死的……真的……我亲手交出了他的罪状,亲眼看着他被腰斩……他的血就溅在我的手上,我没有救他……”
堂上陷入了寂静。
过了半晌,江归慢慢开口。
“好……既然如此,那本府,也没什么好问的了。秦可桢,你该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吧……”
秦可桢忽然笑了起来:“当然知道……”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有,我要状告一人……”
“何人?”
“严庄……告他煽动叛乱,为首恶元凶,为非作歹,害人无数……还有……告他与吐蕃勾结……”
堂上顿时一片哗然,连张宗都不觉站了起来,唯有江归面不改色。
“肃静!”
众人好不容易按捺心绪,江归看了一眼震惊到忘记提笔的书吏,咳了一声,书吏赶紧回神。
秦可桢拖着身体,一字一句地将严庄的罪行条条陈述,再将他如何发现严庄与吐蕃勾结的过程说了分明,书吏奋笔疾书,头都来不及抬起,终于,江归问到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秦可桢,你说严庄与吐蕃勾结,可有证据?”
秦可桢惨笑了一声:“没有……”
张宗的脸色又变了,他说不清眼前的局面是怎么个古怪法,只是觉得江归之前提出那三个没有证据的“疑点”,好像不是负隅顽抗那么简单。
“秦可桢,签字画押吧。”
书吏将记下的厚厚一摞纸拿到秦可桢面前,秦可桢一一按下手指印,待落下姓名的最后一笔,他长舒了一口气。
“任伪官,判冤狱,害宗室,三罪相加,当诛。张大人觉得呢?”
“可。”
“那好,秦可桢,本府便判你斩刑。不过,这个结果,圣上还会亲自复核,本府会将你所说的一切如实上达天听,你……可以放心……”
秦可桢的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却无声地笑出了滚烫的热泪。
江归站起了身。
“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