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问卦 第3章 第 3 章

何星将倩娘送回家时，那老妇人几乎是当场昏死了过去。何星一时不知该去哪里请大夫，幸好没多会儿，老人又挣扎着醒了过来。

“倩娘啊……”才说了几个字，老人又泪如雨下。

何星将老人扶坐下，她却坚持要守着倩娘的尸体。

“还请……节哀顺变……”

何星将倩娘之死的情况告诉了老人，老人痛悔地捶着自己的心口。

“我知道倩娘她不想活了啊……她一直等着她家二郎，没想到……他们都还那么年轻，成亲都没有三天，二郎就上了战场了……”

何星却注意到了一个字眼：“您和倩娘……不是一家人吗？”

老妇人勉强拭泪，摇了摇头：“我住隔壁，和倩娘是邻居……”

“我本以为，倩娘是您的女儿或是儿媳……”

老妇人咽着眼泪道：“老婆子只一个女儿，嫁到了长安南边天都镇上，仗一打起来，就断了消息了，也不知我那女儿是生是死……”

何星连忙给老人顺背。

“我家和柳家是多年邻居了，眼看着倩娘嫁了过来，都没来得及回门，柳二就走了……后来……他们都死了，就剩了我和倩娘相依为命，倩娘……就如同我的亲女儿啊……”

勾起往事，老人的情绪更加激动，何星顿时有些后悔提起。

“阿婆，等我在洛阳办完了事，就会回长安，到时候，我去天都镇走一遭，你的女儿，一定还活着……”

老人立刻握住了何星的手，既想握紧又松开，似乎怕自己的手太过粗糙，硌到他。

“我家姓徐，我女儿，叫徐幼娘，她叫徐幼娘啊……她嫁给了天都镇上开茶馆的赵家……”

“好，我记住了，我一定，不会忘的……”

徐婆婆没有能力为倩娘置办丧事，何星的积蓄也并不够买一口薄棺，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买了一张干净的新苇席，送倩娘最后一程。徐婆婆含着泪为倩娘擦去了满身的血迹，若是忽略颈间的伤口和可怕的肤色，倩娘倒真像只是睡着了一般。何星打开了倩娘的衣箱，里面不过几件满是补丁的旧衣，唯一完好崭新的一件，竟是压在箱底的嫁衣。倩娘自然不能穿着嫁衣下葬，但何星将嫁衣叠好，与柳二郎的衣服牌位一起，放在了倩娘的身前。

天色入暮，残阳似血。

何星用推车，和徐婆婆一起将倩娘运到城外，挑了一个无人打搅的僻静角落，将倩娘葬下。何星一抔抔覆土，徐婆婆摘来一枝野花放到了倩娘坟前。

“倩娘，你慢点走，慢点啊……不要着急，下辈子要选个安宁的时候啊……”

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

何星常觉得自己已经看过太多惨剧，同情都同情不过来，渐渐变得麻木，然而每次身处其中，那种真切的痛楚还是针砭入骨，让人久久不能释怀。

“道长，实在多谢你……当时急得狠了，没人能帮忙，就想到你背着剑，去试试运气，若没有你，倩娘死也不能瞑目啊……”

何星摇头：“我能做的，还是太少了……”

何星将徐婆婆送回家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现在这时候，早已不讲什么宵禁，但何星想快点回去，便抄了近路。

他刚走出一条坑坑洼洼的暗巷，就被眼前突然出现的辉煌灯火晃花了眼。他闭上眼缓了缓，再睁开时才发现，眼前正是江月楼。

洛阳城中最大的销金窟，温柔乡。

战乱频仍，几乎人人自危，京城也会沦陷，宫室也被焚毁，但江月楼始终歌舞升平依旧，仿佛是泥潭沼泽中央一朵不该存在的纸醉金迷的花，时时刻刻昭示着有些人凌驾在他人痛苦之上的欢愉。

想到刚刚亲手葬下的倩娘，何星心绪难平。

远处有几人骑马而来，何星退到暗巷的阴影中。领头者下马，立刻有江月楼的姑娘熟练地迎了上来，娇滴滴地喊“大人”。

正是莫度。

莫度被众女环绕，开怀大笑，尚未进门，手已经伸进了一个娼妓的衣领，丑态毕露，哪里还记得什么战乱，什么倩娘？！

蓄积的怒火被点燃，什么“大局为重”，此刻没有分毫作用，何星忍不住提剑径直来到了江月楼门前。

莫度已经进了楼去，留在楼外的回纥士兵看到何星，立刻做出了拔刀的姿势。

双方剑拔弩张，早有伶俐的伙计进了楼去禀报，不到半盏茶功夫，楼里便走出个艳妆的中年女子，来回打量了双方两眼，娇声笑道：“呦，这是怎么了？误会误会！”

她一下拽住何星的衣袖，何星避之不及，只觉得被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呛得喘不过来气。

“这是妾身的老相识了，见到各位军爷还以为是来找茬的呢……”

她冲着那群士兵赔笑，尽管那些人听不懂，还是在努力解释，转过头便冷下脸，死命推着何星，硬是将他推离了江月楼门口。

“放手！”

那女子堵着何星的路：“道长这是在做什么？江月楼可不需要什么大侠，道长若想行侠仗义，还请去别处，可给我们留条生路吧！”

看来这女子也知回纥人并非善类。

“你们为何……”

“为何要对那些狼牙军，回纥人媚脸相迎？”那女子冷笑着打断何星的话，“我们做的就是这皮肉生意，有钱的便是主！是，我们是最下贱不过，但再下贱，也罪不至死吧！不过是想混口饭活下去，难道这也不行吗？”

何星哑口无言。

那女子又道：“况且，我们接待回纥人，这也是广平王爷同意了的！道长若是讲道理，还请去找广平王吧！”

女子帕子一甩，扭着身子回了江月楼，何星却握紧了剑柄。

广平王，李俶。

据说是当今陛下最倚重的皇子，最有可能成为太子的人。他领兵进洛阳那日，何星曾远远看过一眼，这位王爷不过而立之年，虽然经沙场磨炼，却还是天生一种文雅贵气的风度。洛阳城的百姓曾将他视为天神，满心满眼以为他会带来安定，但，结果呢？

那个江月楼的女子其实说得没错，蝼蚁尚偷生，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朝廷，朝廷的不管不问才是回纥人逞凶的依仗。

他真的想和那位广平王理论理论，难道收复洛阳便是为了这般糟蹋的？

何星折返向东，因着洛阳宫室被毁严重，广平王暂时下榻城东别馆。此时已是将近亥时了，别馆简陋，看起来也并不像同文书馆那样守卫严密，但何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落到了唯一一间亮着灯的房间的屋顶上。

说是要理论，但其实他一个寻常人，连直接面见广平王的资格都没有，何星想着先打探一下情况。他无声地蹲在屋檐，只看到窗扇透出的光亮，听到屋内人的踱步和叹气。

何星等了半晌，也没别的动静，正皱眉想下一步的行动，就有两个人进了院，何星立刻往屋脊侧面藏了藏，然而，他却突然感觉有人盯了他一眼。

何星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种感觉却瞬间又消失了，几乎像是错觉。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再留下看看。

来的两个人看起来有些古怪，走在前的是个罩着黑斗篷提着食盒的人，个子很高，满身肃杀。走在后的那位却提着盏异常华丽的灯，一团璀璨，虽然隔得远看不清面目，但那身紫白相间的衣袍却十分显眼，金线重重刺绣，选的不是寻常的花鸟鱼虫图案，而是星象，折射着细碎的光亮，倒真似周天星辰洒落一人身。

他们似乎与这别馆都不怎么协调。

二人上前叩门，屋内很快来应，二人进了屋，门又关上了。何星回到之前的位置，继续偷听。

“皇兄，你不能再这么熬下去了，必须吃点东西。”说话人明显有些急切。

何星立刻就愣住了，是谁在喊谁皇兄？

“唉，阿倓，你又忘了我说过什么了……”

“是，阿兄……”

“我不是怪你，和你生分，只是如今的情况……”

“我明白，但无论如何，你总不能让我把食盒再原样提回去。”

屋内半晌静默。

“我实在是……吃不下……”

“殿下可是在为回纥之事忧心？”另一道朗润的年轻声音插了进来。

“正是……回纥人如此骚扰百姓，可因为那个约定，我却只能袖手旁观……真真养虎为患！”

“可阿兄，没了回纥人，两京没那么容易收复。”

“我当然知道，而且，日后也少不得需要他们助力，不然，何必如此隐忍！对了，先生可回来了？”

“尚未，陛下既召李先生去西京，怕是舍不得这么快放人。”

“我有意让先生代我上书向父皇陈说此事，最好能和回纥人重新谈判，你们看如何？”

“恐怕陛下不会答应。”

一声叹息。

“阿兄，现在要紧的事还不只这一件。”

“我明白，你是说追击叛军，可你我总要先安定下现在的局面，才能再想其他。”

“我有一策，不知殿下可愿听？”

“还请萧先生不吝赐教。”

“赐教不敢，只是，回纥人之所以要与大唐定下此等约定，无非是想多掠夺些利益。谋利者，以利动之。若想保全百姓性命，只能以财帛买通回纥，而回纥若收了财帛，也必会做些让步，毕竟，大唐不愿与回纥决裂，回纥也同样不愿与大唐如此。”

“的确是这个道理，可……”

“殿下何不让东都父老借感谢之名献万匹罗绮予回纥？必可保百姓无虞。”

万匹罗绮！

何星先是大惊，而后怒火中烧。

哪来的万匹罗绮！

他支撑起身，激动之下却一时疏忽，屋顶青瓦一响，屋内顿时寂静。

“何人！”

何星顿觉糟糕，这样被抓住，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运起轻功匆匆向外逃去，身后，那个紫衣人已经追了上来。

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 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

——杜甫《新婚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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