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扶忧在何星对面坐下,何星捏着铜板却迟迟没有动作。
“道长,怎么了?”
“换一个……”何星手一松,铜板落回桌面,“换种卜法。”
他算卦只是迫于生计,在见过萧扶忧起卦后再卖弄,何星自认做不到。
萧扶忧点头道:“好,那道长最常用的是哪种?”
“测字……”
“测字?那也好。”
说着,萧扶忧自觉拿过纸笔。
何星看着他蘸了墨,下笔的时候似是略有犹豫,然后……在纸上写了一个“星”字。
“借道长之名一用,还请道长莫怪。”
其实,他大可以换个字的。
然而萧扶忧的坦然叫何星无话可说。
“……你想问什么事?”
“有一友人似有愁绪,特问其故。”
何星伸出去拿纸的右手一滞,一阵风过,纸张半边被吹起,何星的指节处便沾染了墨污。
“你为何要问这种事……”
会叫他陷入更深的困惑。
萧扶忧笑道:“占算只讲遇事则占,却没说这种事不能算啊。”
萧扶忧这样狡猾,避而不答,何星也没法去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道长?”
何星慢慢抚平面前纸张被吹折的边角,目光落到那个字上。
占算之道,解意最难,最是讲究灵活机变,测字亦然。一个字,会有各种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解法。也可以说,测字测的,不仅是写字的人,也是解字的人。
眼前人的态度模棱两可,像是隔着岸远远等着,又同时告诉他,要不要涉水渡过,在于他自己。
迷津茫茫,他真的能渡过?彼岸之人,又真的有意相候?
芜杂心绪皆拜眼前人所赐,可恶此人竟好似毫无察觉。
不,不对。
正因萧扶忧不知晓他的心结,所以轻易将与眼前无关的沉重回忆加在萧扶忧身上才显得愈发不公平,即便他们是朋友。
现在便足够了。
何星再次确认了一遍。
“这个字,一竖未写出头,昙头尘尾……那人不过是因为一些短暂又微不足道的缘由罢了。”
萧扶忧闻言垂眸,好像想说什么,可唇齿微启,一字尚未吐露,又全部咽了回去。
“是吗……”待萧扶忧的眉头重新舒展开,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何星淡淡点头:“不错。”
萧扶忧在何星那里停留了一个多时辰,走回客栈的路上,依然在逐字逐句地回想着与何星的对话。
两个各怀心事的人,面上倒是好像都很冷静。
他有些好笑地得出了结论。
那个人其实并不擅长掩饰情绪,心中在想些什么,他看得再分明不过了。
也许那天他就不该算那一卦,或者不该追出去,这样也就不会有现在的僵局了。
他不敢再往前,何星亦然。
这大概才叫命数。
是他无能为力的命数。
进了客栈大门,知会了伙计,萧扶忧抬步上楼。走至过道尽头,他在自己的房门前停下,屏息片刻,略一挑眉,却是猛然推门而入。
“卫师兄怎么突然到此?”
房内有个戴着斗笠的人正毫无风度地箕坐,仰头执壶牛饮,猝不及防之下,水洒了半身。
“咳咳咳……”卫载悠一边咳一边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师弟……我就是渴极了来借口水喝,不必这样吧……”
那人语气很是无辜,不过萧扶忧根本不吃这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卫载悠几遍,那一身破布衣也不知是从哪里弄来,穿了几日,沾了些什么,有种说不出的气味。
难怪不走正门,伙计可能根本不会叫他进来。
“我看我还是先出去,师兄且先打理一下吧。”
“哎,好好好!正合我意!”
萧扶忧摇头叹气,转身便走。
等到二人再坐下,已经是半个多时辰后。
“哎呀,还是这样舒服……”
卫载悠换上萧扶忧的衣服,刮去胡须,露出一张颇为年轻的脸,眉眼方正,怎么看怎么可靠。
“师弟你可真贴心!”
萧扶忧全当没听到这话。
“我这样看起来是不是更有高人风范?肯定能多接几单生意!”
萧扶忧默不作声,端起杯盏抿了一口。
“早知当初就不装什么风雅淡泊了……现在那些人请我都只敢送什么字画,我要字画干嘛呀?又不知道怎么卖……”
萧扶忧勉强咽下了口中的茶。
“唉,我可真惨,节衣缩食……肯定是咱们宗门最惨的……”
“师兄……”手中的茶盏忍不住被攥紧,萧扶忧保持微笑,打断了面前人的话,“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我?”那人眼珠一转,“我来借口水喝的啊!”
“特意寻到这?”
“对啊。”
卫载悠一脸真诚,好像丝毫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问题。
萧扶忧温声道:“师兄觉得这衣服如何?”
“很好啊,就是我穿着好像长了些。”
“那不如请边芽师姐照着这式样帮你做一身?师姐现就在长安,离洛阳也不算远,师姐脚程不慢,我若现在传信,她明日便能到。”
想起上次莫边芽一边怒吼,一边追着他从少微垣打到太微垣的场景,卫载悠忽然间眼皮狂跳。
“停……你这是害我……”
“哪里话?这不是同门情分?”
“……打住,不玩了,别再提这茬就算同门情分了好吧?”
萧扶忧低头一笑,莫边芽个性温柔,唯独和卫载悠不对付,二人几乎是从小打到大。
“师兄这回可以说实话了吗?你为何会突然离开扬州到此?”
“这个……怎么说呢?我是特意顺带绕过来看你的。”
这话着实古怪,但萧扶忧也只是颔首,听卫载悠把话继续说下去。
“我本是去梁州查些事情的,那事情有些复杂,我也不与你多说了,但是总之……扬州最近有些不太平……”
“是因为……东海开海吗?”
卫载悠抚掌:“你也知道了?也不光是这个原因,不过主要还是因为它吧。”
“前些日子才听闻,此事干系甚大,想必师兄已经传信宗门了?”
“自然,而且那其实都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只是宗主一直未曾回信。”
萧扶忧沉吟道:“或许师父还在考虑什么吧……”
“可我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担心……你既然已经知道此事,应该也已经起过卦了吧?”
萧扶忧笑道:“原来师兄是来请我帮忙算卦的?”
卫载悠坦然道:“对啊!你是知道的,堪舆之术我在行,但推衍之事,到底是要看你啊!”
萧扶忧摇头:“我也算不得什么,离师父还差得远,更不是什么都能推衍出来。”
“怎么,你这是遇上了什么不得了的难题?”
“算是吧……”
虽然不欲在何星面前表现出来,但其实他对秦可桢那一卦的在意远超过何星的想象,这其中的原因,也是何星所不知的。
卫载悠真是极少见到萧扶忧这种表情,摸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只是萧扶忧回过神来,就收敛了情绪,转眼间又是那一泓秋水波澜不惊的模样,卫载悠可惜地咂了咂嘴。
“咳……说正事儿吧,师弟你的确是起了卦的对吧?”
“不错。”
“结果如何?”
“主卦地风,升,元亨。”
“竟然还是个好兆头?”卫载悠很是惊讶,可转眼一想,又道,“那变卦……”
萧扶忧这回倒是停顿了很长时间。
“谦,六二,师,六三。”
地山为谦,六二,鸣谦,贞吉。地水为师,六三,师或舆尸,大凶。
“果然有凶象,竟然还是师卦……”卫载悠抬头,“既是两爻皆变,又一吉一凶,还当以上爻为主吧?”
“师兄觉得这是一吉一凶?”
“难道不是?”
“鸣谦,贞吉……”萧扶忧轻笑,语气却微冷,“有谦德方为贞吉,若无谦德或假谦德,岂不是要变成凶?”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扇,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寒风鼓荡,案上书册也哗哗作响。
“又要变天了啊……”
卫载悠将那四字卦辞默念了几遍。
“我明白了……我会多加小心的。”
“好。”
卫载悠站起身:“既如此,那我这就返回扬州了。”
同为九州使,萧扶忧明白卫载悠的职责,也没有硬劝他留下。
只是当卫载悠戴好斗笠,打开门时,他忽然驻足回身道:“对了,师弟……有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卫师兄也有说这种话的时候?”
“我这可难得说正经的,而且这话,也是上任扬州使告诉我的。”
萧扶忧点头:“好罢,请师兄赐教,到底是什么重要的话?”
“其实就六个字……近神明,远人情。”
萧扶忧眯起了眼:“哦?何解?”
“那老头也没告诉我。”卫载悠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师弟,你还年轻呢……”
萧扶忧不语。
“所以……”卫载悠迈出门槛,“看在师兄提点你的份上,这衣服就先借我穿回扬州,等我回了宗门一定还你两套崭新的!”
“什……”
“师弟,多谢了啊!”
卫载悠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门外,而缓过神的萧扶忧站在原地,笑叹了口气,也没有去追。
“近神明,远人情啊……”
可有些事情,是卫载悠也不知道的。
萧扶忧目光落处,一炷线香被风吹乱,从中间处戛然而断。
将死之人,谈何感情。
卡文……后面慢慢改吧……
何星用的测字方法叫对关测,典型事例如“茆为残花败柳”,不过这个术语本身是从清朝才开始叫的,以及,我用的,显然是不能当真的。
谦,六二,鸣谦,贞吉。大致意思就是宣扬谦德,守正道吉祥。
师,六三,师或舆尸,凶。出兵可能会用车装着尸体回来,凶。
一卦中有两变爻的话,应当以上爻卦辞为主,这里面就是要以师卦为主。
九州中的梁州,大致包括今天的云贵川重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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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 2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