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奔逃,直到张府已经彻底看不见,才在偏僻无人的角落里停下。周娘子之前从来不知轻功为何物,又被困了好几天,何星与萧扶忧甫一松手,她双腿一软,差点摔倒。
“娘子小心。”
何星隔着衣袖搀了她一把,周娘子站稳后小心地退后了两步,张望了一眼四周,带着些许试探地问道:“我们就在此处停下吗?周郎他人呢?”
何星看得出周娘子其实并不完全相信他们,不过他倒是对这种谨慎颇为赞许。
“娘子可以先在我暂居的院子落脚,会有人向你解释事情的整个经过的。”
周娘子眉头拧紧,欲言又止。
“不过在此之前,我想问娘子一件事。”
“好。”
“你之前是被关在何处?那里可还有旁人?”
周娘子嘴唇微张,睁大了眼:“有!是一对老夫妻!是在……离风雨镇不远的那个大庄子,以前是宋家的那个,南天别院!”
何星为这熟悉的地名一愣。而在他转头之前,萧扶忧已经开口说道:“我去救人,道长你先带着周娘子回去吧。”
何星显然很是意外,一时接不上话:“你……还是我……”
“那地方我也认得,不过是些护卫,道长,不要小瞧我啊。”
萧扶忧的语气不容拒绝,不待何星反应,他已经轻身凌空而去。何星追了两步,却又往后瞥了眼带着伤且疲惫不堪的周娘子。
“罢了……娘子先随我来。”
何星带着周娘子穿过天街,回到城西的小院,院中亮着灯火,门是从内栓上的。何星断续地敲了三下,门被打开,而开门的人,竟然是江归。
“江大人?”江归只说他会让人来接应,谁想到竟然是他亲自来了。
江归先让二人进来,关上院门才道:“在外就不必喊什么大人了,直呼我名便可。”
他看向何星身后脸肿得愈发厉害的周娘子,脸色有些不好,何星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解释。
“先进屋吧。”
三人进了屋,何星先浸了条冷布巾给周娘子,江归向周娘子亮明了身份,而当他拿出了周延平日常用的发簪时,周娘子脸色大变。
“这……”
“我想,他大约是受人要挟,认了伪官的罪名而入狱。”
周娘子又恨又惧:“周郎怎么可能去做伪官!他从来不与人结怨,为何要害他!”
其实何星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会挑上周延呢?
何星又向江归简短地讲了一遍他们入张府救人的经过,提到那位张夫人,江归的脸色一阵扭曲,显然是在憋笑了。
“原来是因为她……那位张夫人的悍妒之名,我倒是私下里也曾听闻。你可知她从何而来的底气?”江归摇了摇头, “那位张夫人的母家祖上显赫,如今虽没人做高官,但家中巨富,多少王公也望尘莫及,张宗能得宫中那位青眼,还不知是动用了张夫人多少嫁妆,这正叫‘拿人手软’啊!”
江归自顾自说完,才发现何星好像根本没在听。
“你为何如此心不在焉?”
他看了眼茫然的周娘子,忽然想到:“是因为萧扶忧?”
何星不答。
江归负手踱了两步,淡淡道:“那位萧先生……可是个奇人啊……”
何星当然知道萧扶忧是个奇人。他生得好,又温柔和顺,做事沉稳,并不像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占算自不必说,武功也决不会在自己之下。但即便这些加在一起,也并不能保证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全身而退。
而且,何星偶尔会在萧扶忧身上感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让他几乎有些惶惑。
便只说今夜,张宗已经得知周娘子在府内,那周娘子逃走的事能瞒多久?而张宗发现后,他会作何反应?会不会立刻加派人手赶往南天别院?
想到此处,何星便有些坐不住了。
“江大人,我先出去一趟。”
江归故意叹了口气:“唉,好吧。”
洛阳四周多山,出城往南,两山间一条大道,走上二十余里后拐个弯,便有一座小镇,名唤风雨镇,正是周娘子娘家所在。风雨镇东北有一座山,因临溪而得名溪北山,又因为官府在山中设立铜矿,而被叫作溪北矿山。离溪北矿山不远,流水密林掩映着一座大庄子,庄子曾经的主人是劣迹斑斑的豪绅宋南天,自打宋南天死在前来复仇的“黑鸦”陶寒亭手上后,宋家败落,其余的宋家人很快也纷纷逃离了洛阳,这庄子便空置下来,倒是庇护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只是不知,张宗是如何想到的此地。
何星一路紧赶慢赶,等看到溪北矿山的山尖时,也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他喘匀一口气,持剑向南天别院走去。
冬夜岑寂,草虫蛰伏,何星呼出一口口白气,道路早已被半埋在林丛间,枯枝条条垂下,他伸手拂开,借着朦胧月色,艰难辨识着人活动的痕迹。
风平浪静。他顺利地到达了南天别院的大门口。
透过半敞的门,可以看见里面有几星亮光,可到处静得不像话,难道萧扶忧已经救出人离开了吗?
何星迟疑不过转瞬,反手挽了个剑花,悄无声息地迈进了大门,而就在他越过门槛的那一霎,眼前的世界忽然发生了变化。
仿佛是浸入水中的画,四周的景象开始迅速褪色,变得模糊,终至不见。月亮不知何时已移到了中天,变成了耀眼的银盘,万千星辰毕现,再无分立。何星的额角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咬破舌尖保持清明。心中无端升腾起的几乎将人溺死的回忆和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他想起了萧扶忧的那盏魂灯,他大概是不小心入了萧扶忧的局,可现在要如何出去?他直觉,若是继续待在这里,会很危险。
“萧扶忧!”
何星试着大喊了一声,可声音如同消失在了水中,他自己都没有听到。
不妙。
星辰忽然如疾雨般坠落,直逼他的面门,何星退无可退,想拿剑抵挡,却发现,剑也不见了。
何星睁大了眼。
就在星辰将要坠在他身前的那一瞬,四周的虚无中起了波动,像是水面晃动的涟漪,“嗡”地一声,如同琴弦崩断,他被无形的力量扯了一把,幻象塌陷,何星不禁闭上了眼,短暂的晕眩过后,他终于回到了现实。
先是感觉到冰冷的空气,然后听到近处另一个人的急促呼吸,睁开眼,眼前赫然是萧扶忧。
既不从容,也不温柔,死死掐着他的手腕,脸上还残存着一丝愕然。
“道长,你可真是……”
何星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半靠着萧扶忧,另一只手里的剑离萧扶忧不到半寸,但两人一时间也没空去管。
“我……”
何星也不知该怎么说,可能只能说,是他太低估了萧扶忧吧……
萧扶忧缓缓松开何星的手,何星站直后忍不住扶头。
“抱歉……”
“何必道歉,道长担心我,我很高兴。”
话虽如此,萧扶忧脸上却没多少笑意。
何星只觉得这场面尴尬至极,咳了两声,左顾右盼,这才发现四周躺了至少十几个打手模样的人,还有散落的兵器。
“他们……”
“还活着。”
何星一时无言。他刚才中的那一式,的确像是不见血的杀招,萧扶忧话中少见的冷意,也的确让何星有些惊讶,但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相信萧扶忧,相信他的心性,也相信他的分寸。
“我并非此意……”
萧扶忧的脸色好像终于恢复了正常:“道长,之前的那句话,是真的。”
何星回想着是之前的哪句话,然后神情便微妙地一凝。
“那对老夫妇我已找到了,如今正在屋中歇息,我们这便离开吧。”
何星点头:“好。”
那对老夫妇都已是白发苍苍了,虽然不像周娘子那样挨了打,但也受了不少惊吓,连话都说不出。何星与萧扶忧无奈,只好背着他们往回走,可他们刚出别院大门,就看见林间闪过火光,还有呼喊声。
看来,张宗已经发现了周娘子失踪,派人赶来了。
何星与萧扶忧不惧那些护卫打手,但这样的环境,想护着两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毫发无伤却有些麻烦。
何星略一思忖,冲着萧扶忧道:“跟我来。”
萧扶忧不知原因,但也二话不说背着老人跟上何星。只见何星熟练地穿过南天别院的前院,一路抄捷径,径直出了别院后门,进了山林。即使黑暗让视线受阻,也没能阻碍何星的脚步,萧扶忧跟着他一路迂回向上,再回头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半山腰,南天别院被抛在了山脚下。
“这山是……”
“溪北矿山北面延伸出来的。”
萧扶忧托稳背上的老人,微微眯眼:“道长你似乎很熟悉这里。”
何星没有立刻回答,他们又往上走了几十步,萧扶忧才听何星答道:“不错。”
夜色为他们掩去了行迹,萧扶忧与何星看到南天别院里被照得通亮,他们沿着溪北矿山的西面缓坡下了山,回到大路。
“他们这回可算是扑了个空。”
何星抬起胳膊蹭了一下汗:“走吧,江归还在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