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经过艰难跋涉的众人回到了万花。
徐郁云珩跟着阿麻吕去见孙思邈,向他禀报这一路上的情况,谷外瘟疫的形势,最后讲到了范阳复叛的事。
“你是说……”
阿麻吕点了点头,裴元连忙搀着情绪激动的孙思邈坐下。
半晌,孙思邈才阖目长叹一口气。
“难怪……”
“师父说难怪什么?”
“难怪清臣在信中让我们多加小心。”
“颜先生?”
阿麻吕疑惑地看向裴元,裴元答道:“颜先生前些天来信,信中含糊说时日恐怕又将不太平,让我们保重。”
“颜先生怎么会特意寄这种信?”
裴元一顿,余光掠过下首的云珩与徐郁,看向孙思邈,孙思邈摆摆手,于是裴元把皇帝下旨,苏雨鸾写信询问颜真卿的前因后果都讲了。
“所以,皇帝之所以想出这道圣旨,是因为有人向皇帝提议?”
“不错。”
阿麻吕的眼中充满了怀疑,那是针对朝廷的。
“谁?谁提的建议?”
“太子身边的一位谋士,名叫李泌。”
徐郁和云珩的脸色俱是一变,李泌这个名字他们都听过。
阿麻吕:“李泌?据说他是个奇人,可他与万花从无渊源,为何要提这种建议?”
这也是孙思邈和裴元想不通的。
颜真卿说,李泌应该是站在万花这边,如果不是李泌的游说,皇帝是不会同意这种变相的与万花的合作的。
孙思邈和裴元看到这句话时都很吃惊,但其中曲折,好像颜真卿自己也不太明白,他只是上了一道奏折,连李泌从何得知此事他都说不清。
颜真卿不是没有起疑心,可世人对李泌的评价一向是品行高洁,想来想去,颜真卿只能把原因归结在太子头上。
太子是负责处理瘟疫相关事宜的人,若万花能顺利平息瘟疫,太子也能受益。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他们自己的位子。”阿麻吕哼了一声。
“罢了,为谁都好,只要能顺利开谷,这都不算什么了……”
阿麻吕于是也不再说话。
.
孙思邈命这些刚从谷外回来的弟子休息半日,趁此机会,徐郁去了一趟三星望月。
他先去看了徐婉。徐婉午睡刚醒,外衣披在肩上,见到徐郁,徐婉先是揉了揉眼,然后高兴地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徐郁替徐婉将外衣套好,鞋穿好,拉着她去拜见宇晴,询问徐婉的情况,宇晴让他只管放心。
徐郁来的时候徐婉有多开心,他走的时候徐婉就有多不高兴。她跟着徐郁出门,低着头,嘴里还嘟嘟囔囔的,徐郁实在拿她没办法,将手又伸了过去。
左右他接下来是去赏星居看何星,就带着徐婉一起吧。
再见到何星,徐郁惊讶地发现他又戴起了面巾。
“何道长你……又染了风寒了吗?”
回答他的是一连串的咳嗽。
何星这两天的确又出现了风寒的症状,不仅咳嗽不止,时冷时热,甚至还有点耳鸣。
每日接触到的都是跟瘟疫有关的事情,他不得不谨慎,于是几乎不怎么出门,连睡的小榻也从内室搬了出来。
徐郁观察着何星的面色,问道:“可曾找人把过脉?”
“昨日去落星湖,徐先生看了,开了方子,让我多注意。”
徐郁缓缓点头,连要说的史思明复叛的事都忘了。
.
翌日,孙思邈再次将习医弟子召集到了一起。
三十八个名字划去了一个,手册却又增添了厚度。除了昨天回来的弟子,这段时间也陆续有一些得知消息的弟子千里迢迢地从别处赶回。裴元将调整后的人手安排仔细告知后,依然是孙思邈出面。
孙思邈重申了上一次商讨的发现,李平很快就听出了不对,他抬眸看向孙思邈,孙思邈接着就道:“阿平,昨夜阿郁来寻我,说他从你这得知的小梁沟的情况与知行说的不一致,对吗?”
李平颔首,将那日对徐郁所说简单重复了一遍。
林知行与李平互相看着对方,同时感到十分不解。
孙思邈问众人道:“可还有瘟疫发生之初便在谷外的弟子?”
有不少刚回来的弟子站了出来。
“你们说说你们看到的情况。”
几个弟子的代表依次叙述,结果,他们虽在不同的村子,经历却差不多——求医的人先是日渐增多,后来又日渐减少。这与林知行和李平的说法都有区别。
“怎会如此……”孙思邈缓缓踱步。
看起来,是小梁沟和王家村情况特殊,可它们特殊在哪儿呢?
林知行左思右想。
“王家村最大的特点就是……人少。”
“那可是巧了,”阿麻吕偏头道,“小梁沟一个村子的人数几乎能抵得上别的两个村子。”
徐郁:“所以症结在村民的多少?”
裴元询问另外的那些弟子,却发现他们当时所在的村子虽然没有小梁沟人多,但也没有少多少。
徐郁:“不对?”
“莫急着否认,”孙思邈停下脚步,“小梁沟的异常我大致想通了。”
其他人一怔。
阿麻吕:“师父您说说?”
“其实简单。阿平,你不是说四五天后村里就出现了第一个重病的人吗?”
裴元沉吟道:“师父您的意思是……之后每日染病的人数没有减少,是受到了这第一个重病患的影响?”
因为他又传染给了别人。
徐郁听明白了。
林知行:“那王家村……”
孙思邈摇头,这个他暂时就没法解释了,不过不用急,也许等下一批谷外驻守的弟子回来时,谜题就能解开。
相比于这件事,还有一件事显得更急迫,那就是验证沈素柏等人的想法。
裴元一一询问,仔细地将弟子说的情况进行了记录,记录到最后,他发现沈素柏等人的想法好像是不成立的。
的确有不少离长安近的村子较早地出现了瘟疫,但同样有迟的,放在一起时,规律就不明显了。
这是好事,他们总算能安心一些了。
.
商讨结束后,弟子们离开开始各自的忙碌,但阿麻吕走出门又转了回来。
“师父。”
“何事?”
阿麻吕欲言又止让孙思邈皱起了眉。
裴元催促道:“你快说,别让师父着急。”
“那好……师父,师兄,我又做了那件事。”
孙思邈站在原地,想明白是哪件事后,神色大变。
“你……”孙思邈不得不靠近了些,压低声音,“你哪来的……”
“是几个病死的村民,在埋葬他们之前,我趁夜……”
趁夜偷偷剖开了他们的尸体,观察他们的五脏六腑。
孙思邈重重地顿了下拐杖,背过了身,阿麻吕一下跪下了。
裴元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其实,孙思邈对剖尸这种事的态度是比较复杂的。一方面,他自己不会这样做,因为他觉得这样是亵渎死者,太不尊重亡魂,但另一方面,他知道前代有些大医私下也做过这样的事,清楚了解人体内部的结构与精研医道相辅相成。
剖尸这件事本身并不会让孙思邈这么生气,阿麻吕以前就做过,只不过那时他解剖的都是一些无人认领的死刑犯的尸体。但这一次,阿麻吕解剖的是自己的病人,而且没有经过死者及其亲眷的同意。
“你可知你错在哪里?”
“弟子知错。”阿麻吕不敢抬头,“师父放心,我最后将尸体都恢复了原样,好生安葬了,也暗地对他们的亲眷进行了补偿。”
孙思邈良久沉默。
裴元冲阿麻吕压了下眉:“你剖开那些尸体都发现了什么?”
阿麻吕快速道:“那些病死者肺部肿胀,表面略发硬,肺脏颜色异常紫红,还有一些近于墨色的小点分布其上,切开之后发现是里面的小块凝血造成的。”
这一番话若叫旁人听到定会觉得恐怖诡异,但裴元听得仔细,连孙思邈都不禁将面向转了回来。
“……还有呢?”
“气道和肺脏表面的微小血脉都非常明显,他们的血……看起来都有些浑浊。”
阿麻吕想了半天只能用“浑浊”二字来形容。他曾经留心观察过那些还活着的病患咳出来的血,并没有发现这种情况,但当他剖开那些病死者的尸体,大量鲜血涌出来的瞬间他就发现了问题。
不是那种均匀的黏稠,血里似乎混进了细小浊物,就是不知这是生病导致,还是有其他原因。
“唉……”孙思邈极是无奈地叹息,“你起来吧……”
“是……”
“以后不可再擅自做这种事。”
“弟子明白。”
阿麻吕其实也为难,他若是死了,倒不介意师父或师兄将自己的尸体剖开看看,但普通百姓谁愿意呢?如果他真的去询问那些病人和病人家眷,只会被当成疯子,轻则被打骂,重则扭送官府。
“师父,照师弟这样说,现在的方子是不是需要再改?”
阿麻吕说血液浑浊,他们从没听过类似的症状,暂时也无法深究,但肺内凝血,肺部肿胀发硬,都是值得考虑的问题。
心思转瞬,孙思邈已想出数种可能对症的药材,但最后他还是对裴元说道:“药方修改必须慎重,我要再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