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星三人随着裴元走进赏星居正殿时,孙思邈正坐在案后颔首沉思。他的眉毛胡须已经全白了,皮肤褶皱如历经风霜的老树,腰也微微弓着,但他听到声音,抬头看向来人时,眼神却依旧明亮,脸上带着慈祥温和的笑意。
“老神仙,弟子从东海回来了!”
孙思邈招手,让徐郁到他面前去,仔细地看了看。
“嗯,不错,还是那个样子!”
孙思邈显然很高兴,笑呵呵地受了徐郁三人的礼,但紧接着,裴元就说了一句话。
“师父,阿郁说,谷主托他又带回了一封书信。”
孙思邈的动作一顿,笑容也消了大半,他看向徐郁,徐郁连忙将怀中信取出呈上,孙思邈看完,便将信折起放到了案上。
不知道算不算幸运,至少孙思邈的表情没有变得更坏。
“老神仙,您……”
孙思邈回神,冲徐郁微笑。
“阿郁啊,谷主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徐郁点头:“谷主说,待东海局势稳定,他便会立刻赶回。”
“嗯……”孙思邈慢慢捋了把胡子。
“老神仙,是谷里出了什么事吗?”
“哦,”孙思邈浅浅摇头,“非是谷中事,你们不必担忧。”
“是……”
裴元继续道:“师父,他们三人今日来此,除了请安和带信之事,还想请您出手救人。”
“求医?”
孙思邈蹙眉,将下首三个年轻的小辈打量了一遍。
“你们三人的内伤应当几近痊愈,可是为他人求医?”
何星立刻因这“看诊”对孙思邈愈发钦佩,心中的希望也多了几分。
“老神仙您说得没错,我们是为了一位朋友求医,他之前受了重伤,如今已昏迷月余。”
“昏迷月余?”
“是。”
徐郁简短说出了萧扶忧被龙脉所伤之事,孙思邈沉默着,神情凝重,何星的神经也跟着紧绷,一旁的裴元严肃道:“那人如今在何处?”
徐郁连忙道:“在落星湖,师父正照看着。”
听说不必出万花谷,裴元的神情便和缓了些,他看向孙思邈,等他做决定。
“既如此……阿郁,你们便将那位朋友带来赏星居,我先为他看看,若有办法,便将他留在谷里医治。”
“哎!”徐郁轻快地答道。
何星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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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时候,何星背着萧扶忧和徐郁云珩一起上了赏星居,这一次,不光孙思邈和裴元在,连阿麻吕和谷之岚都在。
万花谷医术最精湛的几人到齐了,他们仔细地为萧扶忧把着脉,不时问一些关于萧扶忧身体状况的问题,何星一一仔细回答。
“你是说,他还可以咽得下稀粥?”
谷之岚偏头看向何星,可能因为二人都是白发,她对这初次见面的道长格外多些亲近之感。
何星答道:“不错,他昏迷的这段时间便是以此为食,但若是沾些荤腥,便不太好。”
谷之岚点头,这个“不太好”她大致能想到是什么意思,但同时也好奇,这位道长能如此不怕脏累,悉心照料昏迷的病人,而且毫无怨言,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旁边的阿麻吕道:“师父,这位郎君的脉象好生蹊跷。”
“嗯。”
何星想,他们的意思大概和徐竹、温蘅的一样,于是他又将在东海时温蘅和姜无思的诊断结果说了出来,希望能给孙思邈等人作为参考。
当听见姜神医三个字时,孙思邈抬起了头。
“你说的那位医者姓姜?”
何星突然想了起来,好像姜无思也让他们给孙思邈带了一句话来着。
徐郁接道:“老神仙,那位前辈名叫姜无思,他说,他曾同您打过赌?”
闻言,孙思邈呵呵笑了起来,谷之岚与阿麻吕一头雾水,倒是裴元若有所思。
“阿元,你还记得他?”
裴元眼神一动:“可是岛上那位……”
“不错。”
徐郁忍不住道:“老神仙,您到底和姜神医打了什么赌啊?”
孙思邈神秘地摆了摆手:“不可说。”
赌约不可说,但对萧扶忧必须有一个诊断结果。
何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喉咙阵阵发干,袖子里的手微微发颤。
“老神仙,您看……”
孙思邈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如阿郁所说,你和这位萧郎君应当是同样被龙脉所伤?”
“是……”
“那为何只有他一人昏迷不醒?”
何星突然哑了,因为他发现,这个问题他竟然从来没有思考过。
为何他醒着,萧扶忧却在沉睡?是因为萧扶忧被龙脉伤得更重吗?大概温蘅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但是,不是的。斩龙脉是他动的手,龙脉被毁的那一瞬,也是他离得更近,受到的影响应该更大。
那是因为萧扶忧之前就已经在月泉淮那里受了很重的伤吗?恐怕也不是,方乾同样因为月泉淮受了重伤,但那些伤都可以通过望闻问切发现。
所以,就只剩下一个可能的原因。
“他……他命中有死劫……”
众人一静,就算是已经知道死劫之事的徐郁云珩,之前也从来没有把死劫和萧扶忧的昏迷联系在一起。
阿麻吕的表情很复杂,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
“……我们要医死劫?”
虽然医术和方术同样以阴阳五行学说为根基,但诚实地说,阿麻吕一向对命数之言嗤之以鼻。
若都讲生死有命,他们还行什么医?治病救人本不就是与天争命?
徐郁深知这位师叔的脾性,于是赶紧道:“何道长的意思也只是有可能。”
阿麻吕还欲开口,但孙思邈轻咳了一声。
徐郁道:“老神仙,您看萧郎君这怎么治?”
孙思邈的目光投向何星。
“万花谷没有解过劫数,对于这位郎君的病症,我也没有十分把握。”
何星的心一下凉了一半,头重脚轻,幸好孙思邈还有后半句。
“我只能试试。”
“好……好!请您试试吧!”
何星恨不得给孙思邈跪下,而他这种绝望中看到一丝光亮便紧追不放的神情,孙思邈已太熟悉。
他暗暗叹息。
“先让这位郎君留在赏星居,阿元,去将苏息玉取来。”
裴元猛地一蹙眉,但看见孙思邈的神情,也没有多说话,转身而去。
阿麻吕道:“师父,您打算先试什么办法?”
孙思邈拄着拐杖侧过身:“准备药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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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为萧扶忧药浴,一个人很不方便,于是阿麻吕缚起衣袖,给何星搭了把手,将萧扶忧放进药浴房内的大木桶里。
桶内的水浸过药草又加了药材,触手微烫,带着涩意的药香和热气一起散发出来,在狭小的房间内升腾,蒸得何星与阿麻吕大汗淋漓。
“好了,让他泡着吧,只要小心水不要凉,泡足一个时辰,你在外面守着就成。”
何星抿了下唇,低声说道:“我能不能就在屋里等?”
阿麻吕看了眼房间墙壁上唯一一扇巴掌大小的窗户。
“随你。”
“多谢……”
阿麻吕离开了,何星抬袖拭了把汗,弯腰帮萧扶忧调整到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又帮他捋顺了湿润的长发。
不知道药浴有没有用,但至少萧扶忧的脸色因热意泛出微红,透出了一丝生气。
屋里极度潮湿闷热,何星将道袍脱下放到了外面,身上的中衣很快沾湿,但何星没在意,只是坐在桶边的矮凳上,歪头看着萧扶忧出神。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何星被骇了一跳,他猛地抬头,发现自己刚刚竟是额头抵着桶沿就睡了过去。他咽了下喉咙,起身将门打开,门外的人是孙思邈和裴元。
“老神仙,裴先生……”
孙思邈点了点头,和裴元走进屋内,确认药浴安排得妥当,才开口道:“阿元,把东西拿出来吧。”
“是。”
裴元说着,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掌心,那似乎,是一块两寸见方的未经雕刻的通透白玉。
何星迷惑不解:“老神仙,这是何物?”
“此乃苏息玉。”
何星从没听过这种东西,只是看着裴元上前,从袖中取出木刀,将那苏息玉切下小指指头大小的一块,加进了药浴的桶里。
几乎是一眨眼,原本还算清澈的水变成了乳白色,异香透骨,氤氲满室。
何星便是再孤陋寡闻,此时也意识到了这苏息玉的神奇与珍贵。
“这……”
“我想此物对他或许有用,便拿来试试。”
“多谢老神仙……”
孙思邈笑着摇头,安抚何星道:“既然我应了你们,自然会尽全力将他救醒。倒是你这个孩子,莫要太紧张,太忧虑了,我瞧着,你应当是许多天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何星微微低头,他眼下的乌青也不算明显,不知道孙思邈怎么会看出来。
事实便是如此,只要他入睡,几乎每过一个时辰便会惊醒,而只有守着萧扶忧,他才能勉强继续睡。
这种日日夜夜的折磨,大概就是他消瘦的原因吧。
见此情形,孙思邈也是无奈。
一人病在身,一人病在心,心病皆因身病起,身病已经棘手,心病又该怎么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