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余寂雪,冷霜侵鬓白。
“你要去哪儿?”
“我……”
他先是被问住,而后才意识到身边无人,发问的人正是他自己。
是啊,他要去哪儿?
四周景象似曾相识,脚下长路被积雪覆盖,他为何,会一个人在此地徘徊?
不该有个人和他一起吗?
他莫名被这突然冒出的念头吓了一跳,可却控制不住自己细想,越想越觉得应该。
他是有一个同路人的,只是那个人现在不在。所以,他是在等人?或者,那个人在别处等他?
可他们约定的见面地点在哪儿?
若生当岁岁相见,死亦不独行,于奈何桥畔提灯候人来。
何星如遭雷劈,他想起来了。
“萧扶忧!”
没人应他,何星顿生慌乱,心跳得飞快。
他不是和萧扶忧一起死了吗?怎么会到这儿来?这里难道是传说中的地府?萧扶忧在哪儿?
这些问题的答案他一个都不知道,但是他惶然四顾,越看越觉得此地熟悉。
这哪里是地府?分明是纯阳啊!
何星踩着积雪往前赶,果然,走了不到一里,拐了个弯,山门便出现在眼前。
宫观楼宇都是记忆中的模样,但依然不见有人在。
“师祖!大师伯!师兄……”
何星将那些熟悉的地方都找了一遍,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坐在山门的阶前发呆。
四周又开始飘雪。
明明找了很长时间,天色却没有一点变化,他也没有感觉到累,所以,这里肯定不可能是真实的纯阳宫,那他要怎么出去呢?
他为什么会跟萧扶忧失散,一个人到这儿来?
莫非,是因为他许下的为纯阳做一千件事的承诺还没有完成,所以暂时不能和萧扶忧一起走?
何星思来想去,只能找到这个理由。
的确,他折返回头时去救萧扶忧时,便将这承诺抛在了一边,而他既已如愿与萧扶忧相携到最后一刻,现在也是时候去弥补这一点。
此方天地只有他自己,所以也没有人会派他下山,他能为纯阳做的,只有洒扫一类的杂务。
何星站了起来。
那就现在开始吧,他想尽快做完,因为他不愿萧扶忧等太久。
何星就这样打扫了起来,从三清殿到老君宫,从雪竹林到论剑台。他一点也没有偷懒,打扫一整个宫殿或者清理一整片山头才算一件事,而这样的事他要干一百多件。
纯阳最多的就是雪,因此何星最常干的事就是扫雪,拿着扫帚路过太极广场的时候,他偶尔会停下,脑海中不知不觉地想起真正的太极广场上的热闹,然后又想起萧扶忧来。
萧扶忧说要听他讲有趣的事,他如果说一直在扫雪,萧扶忧会不会笑他?不过他虽然没有什么新奇事能讲,却有一些旧故事想告诉萧扶忧。
纯阳宫的太极广场前有一圈铁索栏,栏上被香客们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福寿锁,何星也曾偷偷为萧扶忧挂过一个,就在最靠近三清殿的铁索的右上端。他那时曾搜肠刮肚地准备了许多吉祥的祝词,想把它们都刻在锁上,奈何他只会练剑,于此道笨拙不堪,仓促练习多次最后也只刻出了一个“好”字。
希望他什么都好。
今生如此,来生亦然。
现在他一个人待在这不知哪一处的幻境,时间多得用不完,每当他觉得孤独恐惧得要发疯的时候,便会躲在老松下雕刻福寿锁,这些锁有的是为了师祖,有的是为了师伯,但最多的,还是为了萧扶忧。
他终于能把那些祝词都一个个刻上去,不知刻了多少个,不知过去了多久,竟然将铁索挂满。他想把这些都指给萧扶忧看,当然,如果萧扶忧没法看到,那也不要紧,他已经与自己练习了许多遍,等到再见面的时候,他会一句一句说给那人听。
类似的不起眼的事还有很多。
他几乎将生平记忆都搜检了一番,不好的部分都变得很淡,连那些抱憾而逝的故人,留下的都只是满怀温柔的瞬间。
道旁的花开了又谢,殿前的石阶清扫完又积雪,檐下铜铃发出的声响泠泠如泉。
这些,都是他想告诉萧扶忧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纯阳的雪竟停了,当某一日何星为松石下生发的一点新绿驻足时,他蓦然发现已经不需要再扫雪。
他的承诺早已完成,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仿佛心有所感,何星放下扫帚,向大殿拜了三拜,走下了山门前的台阶。
当他再次回到起点,四周的景象已经发生了变化,他向着反方向走去,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全力奔跑,而当他一脚踩空,跌入黑暗,雪色也随之消失,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现。
“醒了……他真的醒了!”
“什么……”
“让我看看!”
“嘘,别吵到他……”
虽然听到一群人压抑着激动反复地低声念叨说他醒了,但何星却怎么也睁不开眼,他迟钝地想着自己现在应该是在哪儿,意识又缓缓沉了下去,好像睡了一个短暂的觉,直到有人轻轻地帮他拨开眼睑,他才看见模糊的光团,光团一点点勾出轮廓,他才看清围在身边的几人的脸。
温蘅、徐郁、方皓、莫边芽。还有一个他不认识的面目安然的老者,坐处稍远。
“何道长……”
徐郁试探着抬手在何星面前晃了几下,何星的眼珠动了动,后知后觉。
他竟然没有死。
那萧扶忧呢?
为什么所有人脸上都又喜又悲,为什么莫边芽竟然在哭?难道……
眼看何星的脸上褪去仅剩的一丝血色,惨白如金纸,徐郁连忙扒在榻前大喊。
“他还活着!还活着!”
何星眼前阵阵发黑,但模糊间还是听到了徐郁说的“活着”二字,半晌,喉咙间吐出一点气。
方皓用温水帮他润唇,即便如此,何星此刻也是说不出一个字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活下来,但浑身的骨头血肉大概都是碾碎后重铸过,若是他有咬牙的力气,定会哆嗦不止,而现在,他只能不断地出冷汗。
徐郁用布巾帮何星拭去额头汗珠,说道:“何道长,如今萧郎君就在隔壁,但只有你身体好一些,才能亲自去看他啊!”
因为这一句话,何星极力配合医治,流水一般的苦药他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徐郁和温蘅二人告诉他不能动,哪怕伤口疼得死去活来,他也能坚持。
那个鹤发老者每日会来为何星诊脉一次,他也是何星能看见的除温蘅徐郁外唯一的人。何星全部的力气都被用来忍痛,所以顾不上想为什么方皓等人再没出现,也没有注意到那老者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奇异和惊叹。
到了第四日,何星终于勉强能发出声音,于是徐郁一来,便被他盯住问萧扶忧的情况。徐郁面色如常,谈到萧扶忧,他只说有些麻烦,但不必太担忧,他们还在全力医治。
这种模糊的答案不能让何星安心,而同样的回答听几天,何星怎么也知道不对了,当他能撑着坐起身的时候,便要求去看萧扶忧,徐郁沉默地看了他许久,最后点了头。
徐郁帮他找来了一架与姜鱼所用相似的木椅,推着他到隔壁,出了门何星才发现,原来他们此时并不在侠客岛,而在蓬莱。
莫边芽正在屋里,神情很是憔悴,看见何星她便惊讶地站起了身。
“道长……”
何星挪到了榻前,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看着沉睡的萧扶忧。
“他什么时候会醒?”
那二人的呼吸一滞。半晌,徐郁答道:“他的伤比你的更严重,你昏迷了半个月才真正清醒,他需要更久。”
何星侧头,轻轻咳了一下,震颤牵动心脉带起疼痛,他沙哑地问:“更久是多久?”
“姜神医医术精湛,世所难寻,还有温宗主辅佐,一定能想出最好的办法。但是,如果七日之内他还不能醒……”
那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再醒了。
何星懵了一下,胡乱地点了点头,他有无数想问的又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求救似的憋出来一句话。
“我能不能搬到这边?”
徐郁无话可说,从何星第一次问他时起,他就知道瞒不住。
接下来的七天,何星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萧扶忧,如果不是徐郁点他穴位,他可能连睡眠都不需要了。
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何星已经知道萧扶忧昏迷的真相,方皓方明卿等人又重新出现,他们轮番前来,半是照料半是陪伴,偶尔也与何星说起他昏迷之后的事,但何星脑中混沌,竟一句也没听懂。
大夫们倾尽全力,萧扶忧身上的外伤很快便好得七七八八,但一直到第七天,他依然没有一丝要苏醒的迹象。
太阳落尽的时候,何星关上了门,然后撑着手肘爬上了萧扶忧的床榻,将他半抱在怀里,让他枕着自己的膝头。
“萧扶忧……”
何星弯腰亲了亲萧扶忧的嘴唇,又将耳朵贴在萧扶忧的胸口处仔细聆听。
那人依然有心跳,有温度,萧扶忧还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
何星想起他醒来前那个如真似幻的梦境,萧扶忧是不是和他一样,被困在了什么地方?
他倒是不怕等,等多久都无所谓,但一直这样躺着,萧扶忧会不会很难受?
何星替萧扶忧揉了揉,又帮他拨开鬓发,手指一寸寸从萧扶忧脸上拂过,何星忽然将头埋到了萧扶忧颈间。
他开始微微的发抖,唇齿间泄露出小声的啜泣,但哭了一阵,他又直起腰,随手将眼泪一擦,继续紧紧抱着萧扶忧。
这一夜有谁能睡着呢?
第二天,徐郁天不亮就起来了,带着眼下明显的乌青去后厨煎药。
虽然已经过了七天,但他还没有打算放弃,因为他觉得,有牵挂的人大多心软。
煎好了药,正是朝霞初现的时候,徐郁端着漆盘去敲何星的门,但敲了半晌也无人回应。他突然有些心慌,放下托盘试着推门,门大约是没关好,一推就开了。
“何道长?”
屋里没点灯,徐郁端着药进门,第一眼没有发现何星在哪里。他又绕过屏风,往里屋走了两步,而当他看清眼前的景象,手中的漆盘便蓦然摔落在地。
“啪——”
药罐碎裂,发出清脆响亮的一声,榻上坐着的人似乎被惊扰,慢慢地抬起头看了徐郁一眼。
“何……何道长……”
徐郁刚才差点以为何星已经跟着萧扶忧一起去了,此时才回了魂。但即便如此,他也依然难以平静。
“何道长……你的……头发……”
徐郁越说声音越小,何星一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他再度低头,寸寸雪白从肩上滑落,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又添了这许多白发,竟连一根青丝都找不见了。
一夜白首。
“道长……”
徐郁有些惊恐地唤他,却不知该如何接下一句。若是萧扶忧从此不再醒,先撑不住的会不会是何星?
然而何星的面色竟是让人意外的平静。
他看着徐郁,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彻夜思索后剩下的念头。
“我要救他……”
昨天上线看外观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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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 14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