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何星并没有等到那位卢奕卢大人。
吴掌柜向着何星道:“道长不打算再等了吗?”
何星看了眼见黑的天色,摇了摇头:“我还需早日返回长安,不过要是那位卢大人再来问起,你可要说清楚不是我失约。”
吴掌柜托着手中的账册一笑。
“不过也是奇怪,今日这街上怎么这么多兵?”
何星也发现了,几乎是每隔一盏茶的功夫,门前就会有巡城兵士或是官府差役路过,这显然很不正常。
“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事啊……老朽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这阵势……”
何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和吴掌柜约好明日一早来取酒,便打算回客栈。走在街上,城中百姓皆因这突然增多的兵士差役有些惊惶,小声地议论纷纷,就算是天子幸东都,那也不是这么个巡法。
何星路过河南尹的官署,府门前已燃起灯笼,守门的差役比往日少了两个,另外两个怕是也被派了出去。
究竟是什么事,需要河南尹连守门的差役都动用?何星想起昨日卢奕家中下人的话,那一定是件“极要命”的事……
“咚,咚,咚——”
街鼓擂响,何星回神。
脚步声飒沓,一行四五人急急从河南尹的官署内走出,为首者一身绯袍,身材微胖,神情凝重,眉宇冷肃,正是那位御史中丞。
“卢大人……”
何星的声音不大,不过卢奕一眼就看到了伫立门前的何星,恍了一下,似乎才想起了约酒之事,于是驻足微微一拱手。
“道长,是在下失约了……你我来日再饮。”
“无妨,不过我将回返长安,若有缘分,下次与大人东都再聚。”
“你要回长安?”
何星不解卢奕为何会特意提这一点:“正是,有何不妥?”
“走了也好……”卢奕低声感叹,若非何星习武,听力敏锐,几乎听不清。
“道长连夜便走?”
何星更惊愕,卢奕这才反应过来,街鼓已响过一通,城门已停止通行,怕是坊门都关得差不多了。
“道长还是早些回客栈吧……”想了想卢奕又补充道,“道长若要回返长安,明日一早,便走吧……”
卢奕再没解释这蹊跷至极的话,与属官快速离开。
暮色四合,晚风骤起,灯笼左右晃动摇摆,洛阳城中竟蓦然冷了下来。
这一夜,城中并不像以往那般宁静。
何星从二楼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冷寂月色映照飞檐高甍,街上无一个行人,巡逻兵士的脚步声却始终清晰可闻,何星从不知,原来这脚步声叫人如此不安。
星星点点的浮光散布,隔壁坊中的河南府府衙依稀可见灯火通明,邻间传来窗户推开的声响,这一夜,与何星一样无眠的不只一人。
这种紧张的情绪随着一阵疾驰而过的马蹄声达到了极致。
“驾——”
四更,夜色正深,是何人为何事叩开城门?
那马蹄声急躁如鼓点,驭马者顾不得其他连连催唤,终于,马蹄声在隔壁坊门前止歇,一阵沉闷声响,坊门打开了。
何星敢确定,那是往河南府送信的人。
究竟,发生了什么?
五更,晨鼓声起,这一日,洛阳城醒来得格外早。
何星下楼时天色微明,但堂中或站或立已经有数人,他们都是寄住客栈的行人,所议论的,也无非还是那一件事。
客栈的一个小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门,对着柜台后喊道:“掌柜的……好多……好多人……”
掌柜蹙眉:“什么好多人……”
“城门口!城门口有好多人,都排着队等进城呢!”
“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留守大人和府尹大人都已经去了!”
何星忽然攥紧了拳。
出现这种情况无非就是两种原因,第一,那些人是前来贸易的客商,第二,那些人,是逃难而来的流民。
到底是哪一种,不言自明。
“哎呀,这……”掌柜一下揪断了两根胡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去看看吧……”
“这般猜下去,我实在受不了了……”
“就是就是……”
众人一起拥出门,何星落后几步也跟了上去。
洛阳城南,定鼎门。
排队进城的人一眼望不到头,把守的兵士也比往常多了几倍。
东京留守李憕面如寒霜,负手默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李大人,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啊……”
“达奚大人有何高见?”
那人一顿,长叹不止:“本府……也不知该如何,但安喜门,上东门,建春门,通门等等皆来报,情形比此处更加严重,东都再大也不可能收的了这么多人!何况……这只是今日一日……”
李憕不语。
那人又道:“李大人,我们不可能瞒下去了……”
“那就不要再瞒,让百姓早些知晓,早做准备。”
“可圣上那边……”
李憕扭头看着达奚珣:“无论圣上信或不信范阳谋反,东都等不了了。”
有人在近处勒马。
“李大人,达奚大人。”
“卢大人也来了。”
卢奕眼中皆是血丝,衣衫褶皱,显然也是一夜未睡,他看了眼城门口,道:“二位大人如今是何打算?”
“将消息告知百姓,组织加固工事,募兵防范来敌。”
卢奕沉吟片刻。
“二位大人觉得,安禄山战力如何?又会几时到东都?”
达奚珣先道:“安禄山虽号称兵力二十万,但实际应当只有十余万人。”
“可,那些兵,都久经沙场。”
“逆贼狂悖,将士多有受其欺瞒者,一旦得知真相,必定有不少人愿归降。”
卢奕闻言皱眉,但也不好辩驳,于是又道:“如今河北诸郡县几乎尽数不战而溃,连北都副留守都被劫走,而北都与东都……”
李憕忽然道:“不要再想那些了。如今,最重要的是眼前,哪怕只有一日时间准备,我等也必须守住东都!”
闻言,卢奕与达奚珣皆不再说话,对视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一日,洛阳城中炸开了锅。
三镇节度使,天子与贵妃最宠信的安禄山,反了。短短三日,所过州县,望风瓦解。所以,城中防御才会陡然收紧,所以,听闻风声的更北边的百姓才会入洛阳城寻求庇护,仿佛东都威严的城墙便可阻断叛军的铁蹄。
然而,何星却从城门前的公告中读出了隐晦的无力。
几十年太平盛世,留守东都的那些本就不多的兵卒,真的还会打仗吗?
“道长怎的还没离开洛阳?”
何星在公告前实在停留了太久,连留在定鼎门主持局面的卢奕都注意到了他。
何星看了眼四周,对卢奕说道:“卢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卢奕点头。
二人走得离人群稍远了些,何星对着卢奕行了一礼。
“贫道乃纯阳宫金虚门下弟子,何星。”
卢奕不解:“道长这是做什么?”
“为了让大人放心,大人可否如实回答一个问题?”
卢奕眉梢一动:“你想问……什么?”
“敢问大人……有几成把握守住洛阳?”
卢奕的脸色变了。
“大人放心,我可向祖师起誓,此番对话绝不会外传。”
卢奕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这并不是外传不外传的问题……道长真的想听实话?”
何星点头。
“如果朝廷不派兵……一成,不,半成都没有。”
“那若是朝廷派兵呢?”
卢奕仰脸看了看碧空,许久才答道:“大概……有三成……”
何星的心直直坠了下去。
“派兵也只有三成?”
“这只是个人所见,因为实在是……来不及啊……圣上到现在,还不肯相信范阳已反……”
卢奕艰难收起颓色,对何星道:“道长还是快些走吧,洛阳不日便将戒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我便暂且留下吧。”
“你说什么?”
“你们不是缺各种人手吗?会武功的,总比不会武功的更好些吧。”
卢奕摇了摇头:“你又何必……”
“大人放心,我在师门中武功虽不算佼佼,但自保还是可以的,就算……就算真的有城破那日,我也可以离开。”
卢奕为这年轻人笑了一声,也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他的。
“罢了……你多保重吧……”
何星拱手:“大人也是。”
十五日,身处长安的天子终于相信安禄山确实已经谋反,遣毕思琛至东京募兵。
十六日,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入朝,天子问策,封常清请旨诣东京,并夸言不日便可取逆胡之首献阙下。
十七日,封常清被任命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即日抵达洛阳,在东京留守等官员的协助下开始了第二轮募兵。
何星站在高处,望着下方募兵的场景。
真的是太乱了。
成年男丁,无论年龄,无论体格,只要愿意,不需考核,皆可入伍,以至于等待登记的队伍中竟有不少白发老叟。书生也好,农夫也罢,他们中有不少人只是奔着那一口饭来,不要说打仗,盾牌或许都擎不起来。
这样的兵,便是有三十万,能与二十万刀尖舔血,看惯生死的兵对抗吗?
何星终于理解了卢奕的话。
可是,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何星握紧了剑,走下楼,那条歪歪扭扭的队伍末尾,有他的位置。
十九日,安禄山至博陵郡南,杀死了被劫走的北都副留守。
十二月初二,安禄山渡过黄河,攻陷灵昌,距东都五百三十里。
初五,陷陈留,杀河南节度使及投降兵士近万人,距东都四百一里。
初八,陷荥阳,杀荥阳太守,距东都二百七十里。
而此时,叛军先锋已抵达封常清率军驻守的虎牢关下。
何星站在队伍的侧边,望着前方披坚执锐,神色沉毅的封常清。旬日募得六万人,十日昼夜不断的刻苦操练,这已经是这位以善战闻名的将军能做到的极限。
虽然接连不断的战报告诉他们,也许这些最终不过一场徒劳,但封常清,绝不会做不战而逃的懦夫。
“诸将士!”
“有!”
“随我上阵!”
箭羽伐鼓,风鸣马嘶,这一战的记忆最终在何星的脑中沉淀为无垠血色。人既非人,命也非命,不过是刀锋上瞬间寒光,马蹄下寸许烂泥。
毫无悬念,唐军大败。封常清收残众战于葵园,又败。战于上东门内,又败。
他们已经退无可退,身后就是洛阳百姓。
李憕等人依然没有放弃,他们一边组织修复城墙,一边将百姓引至洛水之南。
但这份坚持,最终也没能换来上苍垂怜。
十二月十二日,东都沦陷,狼牙军自四面城门涌入,杀掠不止,昔日繁华都城瞬时淹没入火光血海。封常清再败于都亭驿、宣仁门,终于无可奈何,出城西逃。
军队已经不复存在,何星费力甩脱身上沉重的士兵盔甲,视线所及,一个个狼牙军皆被斩于剑下。他与逃命的人群相遇又分开,独自一人径直往御史台而去。
已经没有人能救得了洛阳,但至少,他觉得他还可以救一个人。
御史台大门敞开着,何星撑着剑走了进去。
“咚”的一声,像是什么石头砸在地上的声响。
一个人影狼狈地弯着腰从堂中退了出来,是那位河南尹。
他按着流血的额头,连幞头都歪到一边。
“达奚珣,你真让我不齿。”
卢奕从堂中走出,不带半分感情地看着达奚珣,仿佛自己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达奚珣侧头避过了卢奕的目光。
“对……我也觉得,我很让人不齿……可我……”
“你愿去降,便去,可我卢奕便是化作厉鬼,也绝不会向反贼屈膝。”
达奚珣哽咽着闭了闭眼:“好……”
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卢奕这才看向何星,满身是血,脚步虚浮,连剑锋都卷了刃。
卢奕的面容显出悲色,气急道:“你为何还不走……”
何星咽下涌上喉咙的血:“卢大人,我救你离开吧,还有李大人……”
卢奕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不必了,我和李大人……决定留下……”
“为何!”
他们留下,绝无生路。何星不明白,封常清都已经逃出洛阳,为何这二人却要死守?
“我们,自有我们的理由。”
“卢大人,我知道你与李大人重气节更逾性命,可……可暂时离开只是为了……为了图谋后计……”
卢奕不忍地看着何星呛血而咳的模样。
“并非是你所想的那样。你也看到了,那些士兵打仗的模样,这天下真的已经承平太久,连天子都忘了忧患为何物了……我与李大人身为朝廷命官,责任,气节,这些都只是我们选择留下的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愿以吾二人之鲜血,换子民警醒,换陛下回头!东都已经沦陷,可长安还没有,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你明白吗?”
“可是……”
“道长,走吧,你还有更多的事要去做……”
何星没有想到卢奕会用自己说服他的理由反过来说服自己。
“这酒,怕是约不得了……但若他年得见山河安定,春风万里,愿道长,遥奠薄酒一杯,奕泉下有知,也觉酣畅……”
何星的嗓子噎住了,他也不知道那是因为血,还是因为泪。
卢奕眯着眼从容一笑,与何星第一次在酒肆见他时也没什么两样。他向何星深深行了一个拜礼。
“道长,多谢,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