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一声巨响,整间草屋似乎都晃了一晃。
门被强行打开,随行弟子退下,方子游逆着海岬边晨曦的微光站在门框里,打量着屋内的布局。
一张渔网床,一张跛脚案,两个破草垫,土织的灶台无处安放,便放在了屋外草棚内。
甚至不需要更仔细的查看,海鱼腐烂的气味和家具上薄薄一层灰尘清楚地告诉来者,这里至少
有十来日无人居住了。
“这就是你们说的,长居于此的渔夫?”
两个带路的村民也大为吃惊。
“这黄老四是什么时候走的?也没听到个动静啊!”
“不过就他住的离村子远,村里也没个亲戚,大家伙没事也不往这边来。”
方子游脸色难看,扭头盯着领头的观潮殿弟子,那弟子也白了脸。
村民们不知晓,他却知晓,这黄老四表面是个渔夫,真实身份却是观潮殿的暗桩。
他上一次见到黄老四,是在五日前。那时他奉命赶来此处追查黄穆下落,作为递消息回侠客岛的人,黄老四来找过他,之后就再没出现。
“公子,属下……”
屋里没有留下被翻乱的痕迹,但人却不见了,如果屋子的主人十几天都没回来了,那他之前见到的人真的是黄老四吗?
暗桩的身份通常是保密的,他也只是离开侠客岛前才知道黄老四这个人而已。
那弟子冷汗涔涔,不知该如何解释,方子游也不打算再听。
他一路疾行,赶回了落脚处写了封短信,一声急促的呼哨过后,掠海出现在院中。
将封入短信的竹管仔细地绑在掠海的腿上,方子游顺着掠海头顶的羽毛嘱咐道:“掠海,把信送给师父,路上别贪玩抓鱼,一定要快啊!”
掠海仰头高亢地鸣叫了一声,似是在对方子游多余的担忧表示不满,而后拍动了两下翅膀,如利箭般冲向了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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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阴沉,问心居中也处处压抑,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
早上的时候,莫雨终于清醒了过来,听到消息的谢采和姜鱼立刻便赶了去。然而经过二人一番仔细的问询,得到的结果却让人惊讶。
莫雨承认,是他发病后失手杀了姜源,而他发病的原因就是用完晚饭后与姜源因喝药之事发生了争执。
这样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连莫雨自己也察觉不出其中有阴谋的影子。
姜鱼将事情禀报给了方乾,语调难以维持素日的平静。
方乾没有表达自己的看法,只是问道:“昨夜观潮殿搜查姜源的住处,搜出了何物?”
“只搜出了一本记载着脉案的册子,通过笔迹对比,认定出自姜源之手,温宗主看过,判断脉案正是为莫雨所写。”
“没有其他问题?”
“没有。”
方乾站起了身,负手踱了两步。
“也就是说,这本脉案不能作为姜源与莫雨发病,华林之死有关的证据。”
“是……”
“对姜源的身份调查如何?”
“已大致查清其来历,但目前未发现他与海寇有关。”
方乾摇了摇头。
“门主,姜鱼甘愿受罚。”
“时限未到,老夫不会罚你。剩下的这几个时辰,你和谢采还可以继续排查可疑的人,包括问心居中的人,但是到了最后……”
方乾的意思不言自明。
“去告诉谢采,将康园主和尹宗主请来,老夫有要事与他们商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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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鱼离了书房,一面遣人去通知谢采,一面继续安排人调查,何星与萧扶忧远远地将这一起都看在眼里。
“期限之内,她查不出什么结果了。”
“不知方前辈会如何处置他们二人。”
“道长想知道?那我可以猜一猜,”萧扶忧的表情有些古怪,“我猜方乾会趁机让他们休息休息。”
何星看出了一点别的意思。
“你莫非是觉得……”
“就是道长想的那样。”
他们借方明卿之口将华林和莫雨的事都告诉方乾,本是希望借方乾之手试探谢采和姜鱼,但是也许,接受提议的方乾从一开始想的就是另一件事。
他要借这个机会收走谢采和姜鱼手里的权力。
“三日时间能做什么?便是一起普通命案也未必能查个彻底,何况面对的这样的僵局……”
何星想了想。
“若真如你所说,倒也算是个办法。”
“是啊,毕竟这样的话,就算他们是内奸,所能造成的破坏也有限了。”
只是对清白的那一个会稍显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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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居派去请尹喙鹰的弟子赶到尹家人居住的别院的时候,尹青羲正在陪尹喙鹰推演阵法。听到下人的禀报,尹喙鹰先是顿了一下,然后命下人将问心居来人请去暂歇,她要更衣。
说是要更衣,她却没有立刻起身。
“祖母,不如孙儿陪您前去。”
尹喙鹰缓缓摇头:“不必。你就与拓儿在此处守着,问心居不远,我带着几个弟子也就够了。”
尹青羲点了点头,又道:“方家现在请您前去,也不知到底是为何要事。”
“我看多半与之前山海楼之事有关。”
“祖母您是说为了那桩命案?”
“案子虽小,背后牵扯恐怕不少,不然方家又怎么会同时派出谢采与姜鱼?”
尹青羲蹙眉。
要说现在三家在调查的事,除了追捕黄穆,就只剩一件。
“青羲,上次书阁会面时你和拓儿也在,但我事后问你们的看法,拓儿说了,你却还没说。”
尹青羲敛眸。
“方家内有问题的那个人,你觉得最有可能是谁?”
“孙儿不敢妄言。”
“这又不是在他方家,什么妄言不妄言?你只凭感觉说罢了,不必管什么证据。”
尹青羲思索了片刻,吐出了一个名字。
“谢采。”
“蓬莱的白相……他若是出问题,倒的确是大问题……”
“祖母,这只是孙儿的想法,当不得真。”
“这一点我自是明白。但青羲你于推衍之道有天分,你心中的感觉也未必没有道理。”
尹青羲迟疑了一瞬。
“祖母容禀,其实孙儿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哦?何事?”
尹青羲说了巨冥湾之战当夜,谢采在他和方子游面前的分析。
“原来是这样……”
“不过他之后也的确在歼灭海龙会一事上立了大功,阿拓也说周天屿上多亏他带人援助。”
“嗯……”
尹喙鹰一时也想不出结果。
“不过青羲,你能在他面前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断,这很好。”
“孙儿不敢居功,其实这也有前因。”
尹青羲又将萧扶忧二人与他在鼎言堂碰面的事简单说了。
“那两个年轻的后生?”尹喙鹰眸光微侧,“我记得其中有一个便是那小姑娘的同门。”
“萧公子是莫姑娘的师弟,他和何道长还曾到岛上去过。”
“你说经首道源岛?”
“正是,他们是去瞻宇阁的。”
“去见夕辰?夕辰当年倒的确在中原待过一阵……”
尹喙鹰想起了一件事。
“说起来,我们回到家的时候,你姨奶奶是不是说有事要众人商议?”
“说过,但是后面一直没来得及。”
“不知是个什么事。”
“看姨祖母的神情,应当也是件要紧事。”
“等这边事情办完,早些回去问她。”
尹喙鹰叹了口气。
“东海不似以往,各种事情都冒了出来,我和你两个姨奶奶都老了,青羲你和拓儿要早点担起尹家的重任才行。”
心忽然重重一跳,尹青羲没由来地出了冷汗。
“祖母万不可说这话!”
尹青羲回过神,努力缓和语气:“我和阿拓还有许多事要学。”
“这我还能不知道?没让你们两个小子今日就担起这个担子,但是,也别想着躲懒!”
尹喙鹰说着,忽然反应过来。
“哦呦,瞧瞧!把前边等着的人给忘了!”
尹喙鹰连忙唤侍女进来,尹青羲平缓呼吸,行礼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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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喙鹰这一去便去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黑透也没有回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尹喙鹰最后的那两句话,尹青羲一直有些心神不宁。
“青羲?”
尹拓带着尹陌寒路过尹青羲门前时,就看到尹青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仰头望着天。
“公子是在观星?”
可尹拓抬头看去,天上全是乌云,哪里有星?
尹青羲收回了视线,尹拓和尹陌寒走进了院子。
“这个天,这个位置,观个什么星?青羲你还是等回到经首道源岛再观吧。”
尹青羲揉了揉眼眶:“我只是随意看看罢了。”
“稀奇!以往这时辰,你不该在屋中忙着演算和占卜明日吉凶吗?”
尹青羲无奈地皱眉看着尹拓。
尹拓笑道:“好了好了,玩笑罢了。对了,姨奶奶还没回来?”
尹青羲点头。
“商量什么竟然到这时候?我看我还是带着弟子去问心居看看吧。”
尹拓絮絮叨叨地又说了很多话,但尹青羲一句也没听进去。
待尹拓和尹陌寒离开,尹青羲回了屋,屏退下人后,他默立良久,还是拿出了铜钱和纸笔。
像往常一样,写下所占之事,抛掷铜钱,可是也不知怎么的,有一枚铜钱竟然从案上滚了下去,直滚到了柜脚后的角落里。
毕竟是算卦用的铜钱,不好就这样扔那儿,他俯身伸手去够,勉强够着了,抽回手时,手背却一痛。
等收回手,他才发现,柜底不知是有木刺还是什么,将手背划破了,伤口不算深,但血还是冒了出来。
一粒一粒,血珠连成了线,顺着虎口流入掌心,浸入了铜钱的纹路,刺痛了尹青羲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