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下的青年站在那里,望着前来给他开门的故人,面上笑意不减。
他看上去有些感慨,手中玉箫轻触掌心,说道:“以前尚不觉如何,今日看到长龄,方得白驹过隙之感。”
许多年前孙荃离开东海时还是个个头不高的小姑娘,而彼时的方宇轩已经及冠成人,如今时光飞逝,记忆里的小女孩长大变了一番模样,叫人险些不敢认了。
已经年近而立,却还是二十出头模样的青年伸手比了比,笑着道:“那年你才这么高,跑进孙伯伯的药田里转头就找不到人了,我们在这边喊你,你却从另一边冒出头来……”
青年的话中颇有几分回忆之色,不免令孙荃想起了从前的一些往事,亦是笑了:“那片药田如今想必遮不住我了。”
许是对方形貌同多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又许是对方言笑间透露出来的亲切一如既往,刚才还萦绕在孙荃心间的几缕陌生感逐渐消散,一时平添了许多怀念。
十四年前的一个冬日,落入海中的孙荃为少时的裴元救起,对方带她踏足的第一个地方并非后来居住的侠客岛,而是蓬莱方家所在的蓬莱岛。
彼时的孙荃也不叫孙荃,她被孙思邈从鬼门关前救回,因为严重的撞伤损失了全部的记忆和对于外物的认知,没有名字,也没有过去,整个人如初生的婴儿一般混沌无知。
孙思邈怜其孤弱,为其取名“长龄”,通过两年多的妥善照料,使一个浑噩无知的孤儿渐渐变得如常人一般。后来收为弟子,因不知徒儿前尘,便令其随了自己的姓,合“全”字谐音及一水生灵草之意,取名孙荃。
恰孙荃拜入师门的那一年,有“天下第一奇男子”之称的方乾败于剑圣拓跋思南之手,立誓再不履中土。对方返回东海后没有回去蓬莱方家,而是改建了一处荒岛携眷隐居,后又邀孙思邈同往,药王欣然同意,带两个徒儿共赴侠客岛。
方宇轩正是方乾之子,自幼长于蓬莱,因双亲与孙思邈有旧,他同裴元亦是从小相识,后来去了侠客岛对孙荃也多有关照。
七年前,孙荃与裴元辞别孙思邈来到中土,期间虽行踪不定,却一直不曾断了与东海的联系,每隔一段时间会以专门渠道与恩师互通书信,偶尔还会收到方宇轩这位兄长的来信——只不过不知为何,从五年前开始对方突然不再寄信过来,孙思邈的回信中语焉不详,只隐约提及对方有事在身。
如今一晃多年过去,孙荃没想到会在中原之地突然见到这位故人,她观对方神态闲适,身上不像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除了眉间愈见从容,整个人与多年前相比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只除了,对方谈吐变得更为不凡,见识之广博,竟是对中土风物都如数家珍。
孙荃在旁收拾着碗筷,听方宇轩在廊下为谷之岚讲古,对方言谈间对大唐的熟稔令人惊讶,不仅对各地风俗异事颇有了解,连不少已成江湖传闻的名士高人,在他口中都像是昨日才见过的朋友一般。
在孙荃的印象里,这位方家兄长家学渊源,自幼天资聪颖远超蓬莱方家同辈之人,以其多年所学,有这等见识本不奇怪,可是对方二十余年本该一直长于东海,听其所述中土见闻,倒不像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孙荃将碗筷置于厨下,因已入夜不宜烹茶,便盛了几小盏白日里煮好的酪浆端来。
此时院中庭灯荧荧,裴元许是送谷之岚回房了,廊下只有方宇轩一人,正在静赏庭下几簇散发着微光的奇花。
搬来天都镇后,孙荃兴致不减,在院中原有的草木景观上,又栽了一些从别处寻到的花草,其中有几株原本长于长安附近的山间,白日里不见特别,夜晚却会发出微弱的光亮,远远望去如月下萤火。
廊下青年察觉到孙荃的到来,回过头来看她,笑着道:“这样的花我在青岩一处山谷中见过,不想长安也有。”
“是在附近山里发现的。”
孙荃来到近前,目光落向墙角下散发着美丽微光的花丛,颇有些可惜道:“这花儿不耐寒,长安快要入冬了,再过几日就看不到了。”
方宇轩道:“郁郁松柏独守岁寒,想来倒也不错……”他望了庭下孤松一眼,伸手接过孙荃递来的杯盏,又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群山葱茏百花盛放之景,姹紫嫣红,玉树摇风,人间仙境不过如此。”
孙荃笑了笑,在廊下的另一侧坐了下来,又闲聊几句,这才问道:“宇轩哥,你来长安多久了?”
傍晚刚进门时,对方虽多少提及自己来到中土是为游历,但并没有细说,听其刚才的言谈不像初至中土,更像是已经来了许多年,方才裴元闻之不见讶色,想是回来的路上已经从对方那里了解了前因后果。
“有一阵子了。”
以青年之心智还有多年来的不凡经历,怎会看不出进门时故人的惊讶与欲言又止,他无意相瞒,坦言道:“你们离开东海的第三年我便来了中原,多年来走过许多地方,这回已是我第三次来长安了。”
孙荃有些意外,却又觉得果然如此,不由问道:“宇轩哥自己来的?”
“自然不是。”
青年神色不变,轻描淡写道:“我另有要事托付,他们眼下不在长安。”
孙荃觉得有些奇怪,对方话中所指该是身边近侍而不包括其他,可是过去这么多年,难道……
孙荃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但她一向有分寸,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转而同对方谈及近些年的见闻。
过不片刻,裴元安顿下外甥女出来寻廊下的两人,正听方宇轩提到多年前刚来中土时发生的事。
“那一年我初至长安,不料来晚一步,你们已经连夜快马去了江南,我便在长安逗留了几日,结果无意中卷进了一桩奇事,等脱出身来已是来年开春。”
他饮了一口盏中浆液,话中未见失落之意,反而多有感慨:“那之后又因一些事耽搁了一阵子,第二年我游至余杭,得藏剑门人相告,你们已于月前一路往西去了。”
从那以后,他不再刻意寻找,而是四处游历,遍访名山大川及诸多隐士高人,直到半月前无意中知道了两位故人的下落,正巧离得不远,这才来了长安附近寻人,正与归家的裴元碰上。
孙荃闻言,记忆深处亦有印象。
那一年,她与师兄离开藏剑山庄一路往西到达通州,在那里裴家姐弟重逢,却又是同一年谷家家破人亡。
从那以后裴元多方寻找治愈谷之岚的方法,后于渝州一待两年,去岁冬末才又来了长安,期间孙家遣人到访,带来了多年前曾有故人上门的消息,来者是一位气度高华的年轻郎君,并未留下具体名姓,只知道复姓东方。
“东方?”
孙荃当时不作他想,此刻再一联系,孙家人口中复姓东方的这个人岂不是——
“东方宇轩。”
接话的人并非一旁持盏注视着她的方姓青年,而是刚至廊下的裴元,他不知为何摇了摇头,神色间竟有些……无奈?却又随即露出了些许笑意,也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
廊下青年也笑了,他语气悠然,面上却带了几分认真:“我来中原后,便是东方宇轩了。”
不知为何,这一刻孙荃隐约觉得对方不止是在介绍一个化名。他语气轻缓,却带着某种旁人所不了解的决意,闻之并不惊心动魄,却已经有着足够的坚定。
正当孙荃愣神间,突听廊下青年问一旁的裴元,“裴老弟明日可有余闲?”
裴元不知他此问何意,念及近两日无事,便照实说了。
“长龄?”青年又转而问孙荃。
孙荃给了同样的回答。
青年便满意点头,迎上师兄妹二人同样不解的目光,笑了笑,难得卖了个关子。
“明日我带你们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