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荃近两日太过疲惫,精神一度紧绷,赶了一天的路,到得客栈之中竟是沾枕而眠。
半梦半醒之间,床边似有一道目光在专注的打量着她,可是等她睁开眼睛,摆设雅致的客房中除她之外再无一人。
她醒来时金乌已落,皓月初升,客栈之中稍显沉寂。
知道她醒了,客栈伙计送了些膳食过来,接着便有柳家来人转达了柳惊涛的问候,虽是在外落脚,但对方仍是拿出了主人家的待客之道,问她可有不习惯的地方。
孙荃自是没有不适,客气的谢过了来人,一面觉得对方周到有礼,一面又奇怪自己与柳浮云一路来的,怎么此时却不见他。
很快,孙荃便知道了为何招呼她的人是柳惊涛而不是柳浮云。
遍植花草的院落一角,月色清疏,灯火朦胧。
向来朗迈开怀的英挺青年,此时正独坐后院亭中,于朗朗月色下独酌,却非是起了良辰美景之兴,而是借酒消愁。
酒是客栈送来的酒,装在色泽纯净的白色瓷瓶中,闻之醇香甘洌,当是上品美酒,可是青年却像失去了味觉,再无往日品尝佳酿的心情,只仰头灌下,如饮白水。
据柳家来人所述,柳浮云自傍晚开始便颇见心事,入夜后更是独自一人坐于院中饮酒,还发了话不令旁人前来打扰。有此一言,眼下大娘子柳廷芳不在,同行的霸刀弟子和柳家仆从皆不好出言相劝,去禀了柳惊涛,对方却又由着弟弟性子,只命人一旁看顾些许,不令其身边离了人。
孙荃在不远处驻足,望着亭中青年心事重重的模样,犹豫了片刻,终是找人打听了庖厨的位置,亲手熬了一盅温养脾胃的汤羹。
她以前跟着师父住在东海侠客岛上,因着岛主方乾的威名,常有江湖豪客前来挑战,久而久之岛上人声渐多,论武之风由此而起,自然也少不了酒中客,喝个酩酊大醉实属常事,是以岛上醒酒一类的汤药并不少见。
只不过……
她虽然知道怎么熬制醒酒汤,但为了发挥这汤的最大效用,由她改良的那道醒酒方味道可能稍稍有些冲,竟是少有人能欣赏的来,以致那汤喝下去后虽然极是有效,但岛上大部分人宁愿醉死也不肯用从她这里流传出去的方子。
对此,孙荃不是不能理解,却不免觉得大家有些固执,醒酒汤应该重在“酒醒”二字上,与药到病除的道理是一样的,既然是药,当然要重其效用,味道好不好的还在其次。
不过话虽如此,孙荃终究是没有按着原来的方子下手。
她先前从柳家人那里知道,柳浮云自来到城中后便没有吃过什么东西,空腹饮酒,多少有伤脾胃。
她对自己熬制的汤药味道如何其实颇有自觉,想到那往昔意气风发的青年此时借酒消愁的模样,也不忍下这一剂猛药,便以现有食材改了配方,尝了尝味道觉得可以下咽,这才盛出一碗给对方送去。
彼时,柳浮云还在院中,但已经不再给自己灌酒,他靠着亭中围栏,静坐无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她过来,原本守在廊下不远处的柳家仆从悄悄退了出去,柳浮云也注意到了她,那一瞬间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愣怔。
“柳二哥,我可以过来吗?”
听到她这样问,柳浮云回过神,冲其点了点头。他喝了不少酒,面上比平时多了一份慵懒,眼神却很清明,并不像喝醉的样子。
孙荃走近,将装着汤羹的食盒置于桌上,却没有急着打开,也没有急着开口。
来之前她不觉得有什么,全凭一腔冲动做了这件事,可是直到来了对方面前,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有着英气眉目的俊逸青年,并非她往日医治的病人,也不是师兄裴元、方家哥哥那样相识多年视为兄长的存在。
她向来不肯糊涂,对于自己的心事早已想了个明白,又正是因为明白,才更加不肯放任某些东西生根发芽。
孙荃心中不静,一时无话,柳浮云却在这时突然开口了。
他说,“她如今,也同你一般年纪。”
他面色显得很平静,声音里却不知为何隐含着一丝怅然。
孙荃心生不解,却见对方注视着她,眼底有一股奇异的温和,“你今年多大了?”
孙荃想了想,方道:“约莫十七……也可能十八……”
不等对方表现出疑惑,她已继续说道:“以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师父捡到我的那一年,我看着像是六七岁的年纪,具体的生辰却是不得而知。”
她面色平静,看上去并不如何在意这些,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是她第一次对着一个相识不久非亲非故的人说出了自己的过去。
她并不是个习惯对人倾吐心事的人,哪怕对方于己有恩,她也绝不会如此,可是眼下她放任自己这么做了,仅仅只是此时此刻。
看着听了她的话,一时有些愣怔的柳浮云,孙荃望着他,神色在这一刻变得十分温柔,亦很平静。
她一如白日里闲聊时那般问他:“不知柳二哥刚才提到的人是谁?”
听她这样问,柳浮云难得有些沉默,就在孙荃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对方这样告诉她:“那是家中小妹。”
他言语清晰,完全是一副清醒之态,可是观其心神微失的模样,又似含着醉意。
青年望着天边月亮,声音放得极轻,像是在对孙荃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家中幺妹,性情素来与我相投,她过去十余年来长在家中,从未受过半分委屈。直到两年前,她出门游历结识了藏剑山庄叶家的儿子,于今年开春远嫁江南……”
孙荃闻言面上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她曾因故去过藏剑山庄,与叶家兄弟多少有过接触,几兄弟性情虽各有不同,但观之都是正人君子,虽不知柳家小妹嫁的是叶家哪一位,但应该不失为一桩好姻缘。
可是,她觑着柳浮云的神色,事情似乎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事涉对方家事,孙荃不好过问太多,只道:“江南路远,柳二哥可是舍不得妹妹?”
“舍不得?”
柳浮云神色产生了细微的变化,眼底平添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却又于片刻后渐渐化为一声长叹。
“舍不得……”
这两日以来,孙荃从未见过柳浮云这般模样,纵是夕阳下那曲暗含心事的箫音,对方也总是从容的,仿佛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一直难住他,远不似眼下这般……怅然若失?
她想了想,问他:“她如今过得好吗?”
柳浮云面上一怔,思绪仿佛在一瞬间飞去很远,片刻之后,方缓缓道:“该是很好……若是不好,也不会将家人忘的一干二净!”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恼意,更多的却是浓浓的无奈。
许是酒意影响,柳浮云难得跟孙荃道出了些许心事,她这才知道,对方小妹嫁人后至今不曾归家拜见长辈,他作为兄长本想去江南找人,却又气妹妹半点不念家,不愿主动前去相见,这一拖便是数月。
孙荃心知事情可能并不似对方说得这般简单,她不明内情,本不该随意断言,可是此时看着青年心烦意乱的模样,她突然道:“她不是这样的人,许是有什么苦衷。”
看似寻常的安慰之言,却因说话人过于认真的态度而显出了些许的不同寻常。
柳浮云一愣,却是摇了摇头,仰头灌了一口酒。
却听孙荃又道:“江南路远,不比家中,她迟迟不归很可能是遇上了难处,并非不念亲人。”
柳浮云这次露出了些许讶异之色,许是终于感觉到眼前这个姑娘并非只是在好心安慰,而是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
他定定的看着她,不由问道:“你从未见过我小妹,怎么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月色之下,孙荃面上似乎露出了一股清浅的笑意,可是细细观之,她其实并没有在笑,只是凤目温和,眉眼显得极是温柔,与她这一刻的清雅神采相比,连周边月色与灯火都仿佛一瞬间暗淡了。
她说,“得你如此疼爱挂念的妹妹,怎么会不好。”
皓月当空,清风微拂。
这一刻,柳浮云似是完全清醒了。
他不是迟钝之人,心中似有所觉,本应思之慎之,然而迎上对方凤目明澈的坦然之姿,便又觉是自己落了忸怩,索性将那一瞬间的思绪尽数抛却天外,任其如晓月清风般流散而去。
他蓦然起身,步出亭外,隔着灯火月色望向安然端坐于亭中的女子。
对方与小妹柳夕的性子其实并不如何相似,但不知为何,有时候他竟能在对方眉眼之间依稀寻到一丝柳夕的影子,甚至在对方谈起师兄裴元时,那样的神色,总让他想起小妹往昔在家中之时,亦是最喜欢同他待在一处。
「有哥哥在,我才不怕。」
「二哥跑来这里偷闲,竟也不带我。」
「那漠北险峰虽高,但终有人力所能踏足的一日,待我从江南回来,也陪二哥走上一趟。」
两年前,他的小妹柳夕二八年华,征得家人同意欲往江南一游。
彼时北地冰雪未退,是他亲自送她出了山门,看着她坐于马上,扬鞭欲走,却又突然回头,笑着同他约定,等她从江南回来,定要陪他去漠北那座他曾提过的高峰上一堵云海日出之景,那时候的他尚不觉得如何,只笑着催她快走,莫要误了时辰。
可是谁知,对方一去两年,竟是再未归家。
初时,他观其送回家中的书信,只以为她留连江南风景方才迟迟未归,恰逢那一年家中举办扬刀大会,山庄之中人员混杂,他便没有催其回家,这一拖便拖到了第二年年末。
那时候,他听闻母亲曾去信江南命爱女归家,但对方迟迟没有回信,直到入冬之时才传回家书,信中之言,竟是欲与藏剑山庄叶家的儿子共结连理。
那叶家子名叶炜,名声虽只在江南一带流传,但柳浮云朋友众多,隐约听过对方的名字,却是个蛮横无礼的跋扈狂徒,与人论武时从不问别人是否愿意同他比试,只由着自己性子使强迫对方出手,胜了之后还要大肆贬低对手一番。
柳浮云如何能想到,小妹竟想嫁给这样无赖似的小子。
初闻此事,家中长辈自是不允,却不想来年开春从江南寄回的家书中,小妹柳夕竟已轻率许嫁,与那叶炜拜堂成亲。
婚嫁之事,自来干系颇大,江湖儿女虽不拘小节,但既是两家子女共结姻缘,岂有不见亲家上门的道理,可是藏剑山庄却是从头到尾未有丝毫表示。
彼时,柳浮云刚自漠北游历归家,以为小妹去了江南两年,也该回来了,还寻思若对方仍是不肯归家,他少不得亲去一趟将人哄回来,却不想刚至家中,便收到了对方嫁人的消息,嫁的还是叶家那个名声素有些不好的叶炜,成亲数月,竟不见有丝毫归家的意思。
当时,他以为是家人不同意小妹嫁予叶炜,对方与家里怄气方才如此,当即便要前去江南寻人,却不想被父亲柳风骨拦下,老父似是有些气恼,下了严令不许人去江南。
他心中气愤,只得再观小妹送回的家书,信中尽述她嫁去藏剑山庄后,庄中人对她如何礼遇,夫君待她如何体贴,叶家上下都未将她看做外人,请家人放心云云……
尽观对方信中所言,柳浮云一气之下绝了赴江南之心,心道妹妹在夫家过得既安适舒心,那也便罢了,若是有一日她肯回转心意回家来,他再帮她在长辈那里斡旋,到时只要她如意,家里便是认了叶家子这个女婿又何妨。
然而他不曾想到,自那之后莫说回转心意,对方连寄回的家书都少了许多,每每去信要她带着夫君登门,对方却总是推三阻四……
客栈后院之中灯火明灭,有一聋哑老仆在回廊拐角处更换庭灯,老人家年纪大了,头脑有些糊涂,几盏明灯摆弄了好一会儿,至今不曾收拾妥当。
柳浮云收回目光,不由想到之前从大哥那里听来的消息。
小妹柳夕是两年前去的江南,彼时叶炜早已毁去了经脉,武功至今未复,难道小妹是怕家里与叶炜为难,才迟迟不肯归家?
他眉心微皱,心里仍是气恼……那无赖似的小子,何德何能竟得他妹妹体贴关怀至此!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柳浮云思及刚才孙荃劝慰之言,再忆及小妹往日的性情,原本对妹妹的气恼之意已是少了许多,先前被激起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下来。
孙荃端坐一旁,细观柳浮云神色变化,心道对方今晚应该不会再想借酒消愁了,便趁势打开了食盒,对他道:“柳二哥,我煮了些解酒的汤药,眼下夜已深了,你喝一点再去歇息吧。”
听她此言,柳浮云突然便想起了刚才之事,不免一顿。孙荃似是察觉了什么,刚要开口,却听不远处的廊下传来了一阵声响,似有什么落地。
她下意识往那边瞧去,见是刚才更换庭灯的老人不小心摔了一盏坏掉的灯,此时已将灯盏捡起,慢慢走远了。
她收回目光,冲着柳浮云微微一笑,继续刚才未脱口的话,“二哥于我有恩,这两日又颇多关照,区区一碗汤羹不足为报,却也聊胜于无……可以不必推辞。”
她的话似是意有所指,面上却是一派坦然,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柳浮云闻之,心有所感,亦是释然,点点头,主动端起了桌上的汤碗。
细腻白瓷触之温热,碗中汤羹观之浓香,他大半天不曾进食,只灌了一肚子酒,此时确有些饿了,顶着面前姑娘温和的目光,舀了一勺直接咽下——
“咳……咳咳……”
“柳二哥?”
“……”
“二哥稍等!我去取水来!”
灯火煌煌,月色悠悠,院中的慌乱渐渐消失在渝州城灯火未尽的夜色之下,城中百姓安居,一如平常。
小霸王暗中观察,心情如同灌下了十碗孙氏醒酒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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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心念可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