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山鬼谣 第128章 史前之人

启拥有过的第一个名字已经记不清了。

他诞生的年代距离后世太过遥远，远到他忘了那时候的文字与语言，甚至根本不确定当时是否存在这些东西。

那个年代，远比后世人想象的更加遥远，远到当时的世间还是一片死寂，入目之处皆是一片荒芜。

这样的环境下，后世那些瑰丽的生命是无法存活的，所以那时候的世间也没有「人」。

后世传说里盘古开天辟地，但在启的印象里，他幼时看到的场景，是灰蒙的天空和荒芜的大地，是一望无际的海洋，炽热的岩浆与怒吼的雷霆。

没有人间，没有仙境，也没有神明。

启不认为自己是神，包括他所在的族群，那时候世间没有「神」的概念，族中也没有谁认为自己是神。

他们或许能做到很多事，却并不像后世人认为的那样无所不能。

他们这一族，自诞生之始便清楚自己身上的使命，不仅知道自己为何存在，也清楚的看到了未来族群的消亡。

但正因太过明白，所以没有谁会感到不甘。

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他们这一族，本就没有「人」那样复杂的情感，唯一所求便是完成光阴赋予他们的使命，去改变这个不见生命的世间。

族群里的个体数量是固定的，在这一族迎来消亡之前，绝不会多一个，也绝不会少一个。

启诞生的很晚，晚到同族的数量与预言中的数量只差一个。

他想，等最后一个同族诞生，也许族中便会开始迎来消亡。

但这时候的他并不清楚，最早的诞生，不代表最早的消亡。

反之亦然。

启出生后，世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若以后世历法来算，也许是几百万年，也许是几千万年，甚至更久。

——他不清楚，这时候的他根本没有时间的概念。

光阴飞逝，沧海桑田。

在他终于等来最后一个同族诞生的时候，世间已有了各种各样的族群，甚至是最早的「人」。

这是与他们这一族完全不同的生命，个体诞生于世的时间短暂的令人惊讶，仿佛一眨眼便会消逝的干干净净。

但出乎意料的是，人族寿数虽短，却还是世世代代延续了下来。

明明并不具备与其他强大种族相争的力量，却以自己独有的韧性与智慧，渐渐在这个世间留下了痕迹。

与此同时，启这一族首次迎来了同族的消亡，在他始料未及的时候，那位最后诞生的同族，成为了天地间第一位湮灭的「神明」。

对方来到这个世间的日子虽短，却对万物充满了好奇，驯化兽族，与人族来往，最后也如人族一般，短暂的生命就此凋零。

对方倒下，躯体摔进了大地。

于是群山不再荒芜，水流不再干枯，地表甚至长出了繁花，花季虽短，但在盛开的那一瞬间，却是启见过的最难忘的东西。

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

亿万年间，他见证过无数族群的诞生与消亡，本该是习以为常的事，却不知为何在第一次直面同族逝去的时刻，他久久无法忘怀那株于死亡深处缓缓盛开的花朵。

这般美丽的事物，所存不过一瞬芳华，最后诞生的同族，拥有过的光阴也比其他同族更少。

他不习惯，也习惯不了。

于是，他去找了他们这一族的「源头」，对方告诉他，他们这一族的命运是既定的，纵是本事通天，也无法阻止同族的消亡。

可惜，他仍然不肯放弃，于是到了最后对方只得告诉他，虽然同族的逝去无法挽回，但可以选择“延续”。

于是，岐云诞生了。

最早的时候，这个在他的干预下诞生于世的生命并没有名字，只因降生在岐山姜水之畔，后来自取名岐云。

这个自逝去的同族留下的「痕迹」中诞生出来的生命，驱散了启内心的寒冬。

她的模样更像人类，与「人」一样有着独特的温度，但比起寿数短暂的人族，她能够长久的活在他的「梦」里，他不醒来，她便不会死去。

一梦千年，世间不知过了多久，启这一脉存世的同族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

而彼时的他隐于深山，身边的岐云因他力量的流失，模样在发生着变化，像一个「人」那样终于开始长大。

他却渐渐产生了「恐慌」。

当时的启并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只是意识到，若是任由岐云长大，等到自己迎来消亡的那一天，对方也会死去。

他对自己的命运并无不甘，却不想接受对方再次离去的可能。

于是他不再动用任何力量，从此困守孤山，不理会外界任何山海变迁。

直到有一天，山的外面发了大水，无数人族部落被冲毁，群兽四散而逃，有一些命带机缘者，误入神明的领地得以逃过一劫。

正是在这个时候，岐云产生了离开的想法。

她的性情像极了启的那位同族，天性柔软，见不得世间存有苦难。

彼时的启已经预见了自己的消亡，他想，与其让岐云随着他的「梦」一同消失，不如早早放她离开，去寻找另一个归处。

没有了他刻意的束缚，岐云终于长大了。

她化为一个美丽的少女，乘着青鸟离开了深山，不管是人族还是群兽，无数生灵都得到过她的帮助。

与此同时，启在慢慢变老。

他无法改变自己的消亡，但岐云得到了他的力量，只要不违背万物兴替之理，她就可以活的长久，甚至能与天地同寿。

可是他没想到，在他日渐老去的日子里，有一日岐云突然回来了，她留了下来，说了很多他听不懂的话。

他确实是不懂的，他们这一族天生地养，不像人族血脉相承，更没有「人」那样复杂的感情，自然理解不了人族男女之间会产生的种种情愫。

可是，岐云为何会懂？

他尚未想明白这个问题，归寂之日已然到来。

躯体消散的那一刻，启没有任何不甘或不舍。他如其他早已湮灭的同族一般，一生忙碌于天地之间，唯一的闲暇是「梦」中与岐云待在一起的千年。

至此，他们这一族的时代终于迎来终结，世间万物各归其位，天地之间已不再需要「神明」。

然而，启失算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变成了「人」，一个由人族女子十月怀胎生出的孩子。

昔年有同族消亡，化为「轮回」，乃是天地间魂魄转生之所。他曾亲眼见过一次魂魄汇聚成的长河，却没想到自己也会经历轮回转生之事。

他们这一族本是世间力量的载体，自身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魂魄。

他因一念强行凝出魂魄转生为人，偏离了原本的命轨，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对于这个结果，启始料未及，他寻遍诸多缘由，最后只隐隐想到，在意识彻底消散的那一刻，他似乎有过这样一个想法——「与岐云再见一面」。

难道正是这一瞬生出的妄念，让他以这样的方式留于世间？

自此，启失去了原本的力量与形貌，凝出了魂魄，作为一个「人」生存于世。

虽是保留了前生的意识，但第一次作为「人」存在，他的成长并不显得多么游刃有余。

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人」所拥有的感情。

他长大到八岁，已可以完成大部分人做得到或者做不到的事，他用人们最容易接受的方式，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与亲近，却始终无法真正的理解这些。

他解决得了前行路上遇到的种种困难，却解决不了心里徘徊不去的疑惑。

作为一个「人」，他好像太过理智了，看得过于远，一眼望见生命的尽头，与族人们拥有的温度相比，他似乎连体内的血都是冷的。

在他十岁那年某一天的午后，天空之中突然乌云密布，暴雷轰鸣。

他的心跳得厉害，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与他的魂魄产生了牵扯。他在梦中看见了大地的某处裂开了一道口子，无数得不到解脱的怨魂厉鬼从地底涌出。

为了镇压异象，岐云奔波百日，最后力竭而亡。

在形神消散的那一刻，她仿佛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惜已是梦中人，如何能再见？

这场梦醒来后，远方渐渐传来了神女亡故的消息，却因人们的遐想，变成了神女相思成疾，溺水而亡。

他想，传说与现实或许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因为岐云确是因情而亡。

已经变成人的启虽然失去了通天彻地的能力，却仍旧能够看到许多常人无法预见之事。

——梦中那场怨魂肆虐的灾难是注定发生的，即便岐云不去理会，灾难也迟早会得到平息，只不过那样一来，在灾难中丧生的生灵会比现在多得多。

以她的性情，自是不会坐视不理。

他想，岐云确是因情而亡，若是无情，便不会对苍生产生过多的怜悯。

只是他未曾料到，岐云临死前，重蹈了他当年的覆辙。

一个延续了她生命的孩子诞生在她死去的那天，虽然魂魄不全，却因继承了她的力量最后得以存活。

后来，这个孩子被启这一世的父亲带回，取名为「怀」。

彼时的启已从父亲手中接过了一族重担，他十分关心这个因岐云死前一念而降生于世的孩子。

但不知道是不是受前生的影响，怀有时候对启表现出的依赖有些不同寻常，久而久之，甚至连启这一世的母亲涂山氏都曾问他，是否对怀有意。

虽然变成了「人」，但是启的心里始终不曾拥有「人」的温度，他学着族人们的方式生活，却无法真正理解「人」所拥有的复杂感情。

于是，怀渐渐同他疏远了。她将心意寄托在了别人的身上，与之诞下了血脉相连的后代。

与此同时，她在渐渐变得虚弱。

她是岐云死前一念所化，本身魂魄不全，偏偏她以人之身，继承了「人」无法承受的力量，这份力量动用的越频繁，她的生命流失的越快。

可是他无法阻止她使用这份力量。她对族人的感情越深，便越无法容忍降临在他们身上的任何苦难。

她有了想要守护的「家」，有了血脉相连的女儿，这样的归属足以让她豁出命去保护自己珍视的一切。

当年的岐云为了挽救万千生灵赴死，而今的怀为了族人至亲不顾自己的生命。不管是哪一种感情，在的启眼里都没有区别，他无法理解，也很难接受。

他只知道，若是任由这股强烈的感情在怀的心里流淌，迟早有一天她会步上前世的后尘。

可惜，启仍是失算了。他没能阻止怀，反而让对方心里生出了怨恨，当她质问他为何总将她当做神女的影子时，他无言以对。

「人」的表象各有不同，但他辨认旁人的时候，看到的从来不是表象。

在他眼里，「怀」确实拥有着岐云的一切，虽然她们外表不同，性情不同，但她们的本源是一模一样的，无论如何变化，最本质的部分始终不会改变。

他从未将「怀」看做岐云的影子，因为她是岐云生命的延续，甚至是岐云本身。

所以在对方问他，什么时候能不再将她当做岐云的时候，他无法回答，因为在他的眼中，她们本就是同一个存在。

终于，他的这份固执给怀带来了绝望。

对方问他，何时能不再将她与「神女」混淆，他无言以对。

对方求他，能不能信她一次，即便自己拥有的力量是禁忌，她也想救下自己的「家人」。

可惜，他没有答应。

「人」死后会进入轮回，从死亡中迎来新生，但怀不一样，她的降生不合常理，完全托庇「神明」的余晖而存世，一旦逝去将是永恒。

在他的干预下，怀被短暂的封印了力量得以继续存活，却也在一次意外中，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死在自己面前。

那时候的启无法理解这一切。

在他眼中，那人寿数已尽，怀执意为其逆天改命太不值得。若是始终不能忘怀，他可以寻回那人的转世，她的寿数长久，不怕无法再续前缘。

但怀终是拒绝了。

她至死都在介意这件事，甚至不惜发下诅咒。

因为这个诅咒的存在，她拥有了「轮回」，但每一世都无法善终。

当时她的力量远远强过他，即便他尽力破除诅咒，也仍是杯水车薪。

也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对方一直明白自身与岐云的渊源，所以才会为了报复他与「神女」，发下那样荒谬的诅咒。

自那之后的很多年里，他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可是，在一旦逝去便是彻底消亡的怀和魂魄完整得以转世的那人之间，他不觉得放弃后者是一件难以抉择的事，同时又有些诧异，自己是何时开始执着于生死之事。

是怀的身份不同，还是因为他变成了「人」？

又或者，在更早的时候，他的身上已有了明显的预兆——

他想到了岐云诞生之初，那位最早降临世间的「神明」对他的警告。可惜，他终究违背了自己的诺言，放岐云离开了他的「梦」，从此一切偏离了正道。

带着种种疑问，启走完了他转世为人的第一世。

后来的那些年，他于人世中沉浮，虽很少对人提及自己的来历，但每一世都不会刻意逃避与他人的交集，只不过每次转世，都会与前尘断的干干净净。

对于「人」，他逐渐有了自己的理解，甚至明白了在人族骨子里流淌不绝、令他们代代不息的东西是什么。

或许时间久了难免会有人忘记，但也终究会有人记得。虽然有一些存在，他仍是无法真正体会，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看到了将来有一天自己会释然。

最早的那位「神明」曾告诫他，他们这一族不可以存有私心，不可以拥有「人」的天性，不然一念之间，天翻地覆。

那位最后诞生的同族有着其他「神明」所没有的温度，怜悯苍生，眷恋万物，所以最早迎来了消亡，但真正为了一己私心而生出妄念的「神明」自始至终只有他。

成为「人」之后，他背负着这份代价走遍了人世，忽有一日，他觉得这个世间的“神明”说不定从未离去。

「人」认为神明是可以主宰万物的存在，是世间强弱之中绝对强大的象征，可是天道之下，世间总有强弱之分，却并无恒常之理。

在远古的「神明」走向消亡之后，「人」逐渐成为了大地上新的“神明”，能够做到的事越来越多，并且拥有着最早的「神明」所不具备的独属于「人」的天性。

他们让世间变得更加繁华，也让人世多了许多的纷争。

天地不能有「情」，因为必会招致灾难。

他想，若有朝一日，天地如人间帝王一般，喜时百姓安居，怒时伏尸百万，万物生灵的存亡皆系其喜怒无常的一念之间，那时候天地间又会是何等模样？

很多年以后，启的轮回迎来了终结，在逝去前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人世的未来。

他听见身边那人问他，很久的以后，世间是什么模样。

他没有回答，因为千年后的时代好像有了很大的不同，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他想，这世间一直改变却又一直不变的存在，除了光阴，大概还有「人」。

于是他告诉她，人世无常，他亦无法看清。但若是一直走下去，亲自看一看，说不定未来有一天会知晓答案。

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也不知道她会如何选择。

但不管对方这一次的决定是什么，他都不会再去干涉。

世间尘缘固然令人留恋，但红尘三千烦扰事，若是哪一天在时间的长河里待的寂寞了，就此长眠也并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