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秀秀兜着一裙摆的兔子,在一道断崖前停下脚步。
从这里望下去,已经可以远远看见营地的那几顶帐篷了,但这道断崖阻挡了她的去路,清澈见底的溪水顺着山体奔流不止,仅有几块岩石堆叠其中,勉强可以称之为“路”。
如果继续顺着山路走的话,还要绕很大一圈才能回去,她没怎么犹豫就扶摇蹑云,在半空中旋身,轻巧地落在了崖边山岩上。
然而,许是长年累月被水流冲刷,那岩石看似稳固,踩上去竟然湿滑无比,一吃力便松动滑脱,咕噜噜滚下山涧,而亓秀秀也身子一歪,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跌落断崖。
但在这紧要档口,她也只是抱紧了衣襟中的兔子,竟然什么都没做,任由自己向下摔去。
铮!铮!
连续两道琴音响起,亓秀秀眼前景色变换,人已经被拉回崖边。
她跌坐在地上,松开兜着衣襟的手,却抬起头灿烂一笑。
“你真的是……”将亓秀秀拉回来的正是师襄,她抱着琴从树丛后走出,无奈道,“不怕我是恶面吗?”
“这点高度交个水榭足够啦,也得看看到底是谁一直跟着我吧。”亓秀秀站起来,掸掉衣裙上的尘土,笑道,“我倒是想问你呢,不怕我是恶面故意引你上钩吗?”
“出营地后我就跟着你了。”师襄拎起她怀中的一只野兔,来回晃了晃,“你放走了母兔和小兔,恶面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
亓秀秀接住她丢回来的兔子,奇道:“跟着我?为什么?”
“边走边说吧,省得落难侠客又找事。”师襄走远一点,拨动琴弦放了个影子出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亓秀秀后面,代为传话,“我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必须向你确定。”
“什么?”
察觉到她话里的郑重,亓秀秀也紧张起来。
“还是昨晚的事情。”影子问,“小蕨说看到了‘柳七刀’的时候,你正和她在一起,对不对?那个时候……她有什么异常吗?”
“当然有啊。”亓秀秀略一回忆,点了点头,“那时候她的脸色就很差了,问她怎么了也不说,一路上都吞吞吐吐的。不过想想也难怪吧,毕竟那时候咱们都还不知道恶面的事情呢,那假的‘柳七刀’肯定把她吓了一跳。”
“嗯?”
师襄脚步一顿,影子的动作也跟着一滞。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告诉你么?”
“没,那都是我俩和大部队汇合之后的事了。”亓秀秀耸耸肩,语气也有点酸溜溜的,“看到付老师她才敢说出来的,孩子还小嘛,还是得在大家长身边才能放心。”
“付井仪……”
师襄揉了揉眉心,忽然又问:“你们俩前面一起走的时候,有靠近过湖边吗?”
“倒不如说一直就是顺着湖边走的,毕竟在采集伤阳草,我还在湖边洗过脸。”亓秀秀皱起眉,知道了恶面的情报之后,她也是心有余悸,“……不过应该没事吧,那狐狸NPC不是说,白天照镜子才会产生恶面吗?”
话音落地,她一回头,突然发现师襄本人已经退开了十万八千米远,连影子都挪开了好几步,顿时满脸问号:“不是?你怎么了?”
“你洗脸的时候拿着火把吗?”师襄和她保持着安全距离,扬声问。
“不是,洗脸的时候哪有手拿火把?火把一直是小蕨在拿的,后面我觉得不对劲,没再采药草了才接过来绑在身上。”亓秀秀一头雾水,咂摸了一下师襄话里的意思,忽然就反应过来了,“等下——不是吧,晚上也算?”
听到她的回答,师襄这才松了口气,影子也重新挪了回来。
“如果白狐和梁生的情报为真,那白天和晚上的差别究竟在哪里?说到底,镜子成像的原理就是光的反射,那么只要有光,完全可以在晚上也照到镜子,不是么?”
亓秀秀沉默了:“这么科学的吗?”
“我一开始也以为,所谓的昼夜跟玄学相关性更大。”影子道,“但是这样的话,就有一个问题没法解释。”
“……咱们进图的时候明明是深夜,不可能有任何人满足‘白天在湖水里照出倒影’的条件,但次日下午尹有攸就遭到了袭击。如果这张图的袭击者真的是恶面,那就说不通了。”
亓秀秀深吸一口气,道。
从师襄提到镜子成像的原理时,她就反应过来了。
没错,这是个很明显的谬论。按照NPC的说法,必须经过一昼夜才可能会有恶面产生,那尹有攸怎么会在第一天就遭到袭击?
要么,袭击他的根本就不是恶面,要么,恶面就不仅只是在白天才能产生。
毕竟只要有光照,晚上也能满足“照镜子”的条件。
这事好像也不能怪记载恶面传说的那些原住民NPC,毕竟谁家好人会在深夜跑到深山湖边来呢?但玩家们不同,进图就接到了“救助落难侠客”的任务,在这种情况下,肯定会有人细细搜索湖泊的,毕竟翡翠瑶池就是一张以“湖”为特点的地图。
亓秀秀紧张地回想自己前两夜的所作所为,确定第一夜自己没有靠近过湖边,第二夜洗脸掬水的时候火把也还在曲小蕨的手里拿着,湖面黑漆漆的,根本没有映出任何倒影,这才松了口气,但随后又紧张起来。
“这么说的话,昨晚去采摘伤阳草的人都很危险了!得快点通知大家!”
毕竟伤阳草的黄字写得明明白白,“草生丰水”,这药草只有在湖边才找得到,玩家们手持火把寻找药草时,很有可能就在无意间留下了倒影。
“先不急这个。”
眼看营地已经离得很近了,影子却停下了脚步,低声道:
“你想过吗?这么明显的漏洞,为什么没有人说出来,为什么没有人觉得奇怪?”
亓秀秀脚步一顿,等她意识到师襄的意思时,顿时遍体生寒。
“你是说……”
她转头看向师襄,却发现师襄并没有与她对视,而是抱着琴站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仰头看着对面的山坡。她跟着看过去,就看到有个人蹲在对面山坡头上,正举高了手臂向这边热情地挥手。
亓秀秀仔细辨认,从那类似兜帽套头的外形来看,那人似乎是陆厌。不过他大概也只是碰巧经过,单纯打个招呼而已,很快就跳了下去,转身消失在树林中。
师襄顺着陆厌的视线向下望去。日正当头,一览无余,山坡下面就是营地,两个小小的人影在其中走来走去,是卫山河和行守在捡拾干柴,而落难侠客瘫坐在一边的山岩上,正对他们指指点点。
师襄五指扣紧了琴弦,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她很少有这么烦躁的时候,也难得地有了一筹莫展的感觉。
恶面到底是什么?如何才能确定一个人是不是恶面?产生了恶面的玩家又会怎样?
别说这些问题如何解决了,他们甚至连该朝哪个方向寻找答案都毫无头绪。道士、梁生那些NPC抛下线索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茫茫深山里大海捞针,又不知道要找到何年何月。
不对。师襄忽然一凛,还有一个NPC!
因为太过烦人,所以一直被玩家们有意无意忽视掉的NPC……
落难侠客,他会知道恶面的事情吗?
“所以,落难侠客是怎么说的?”
曲小蕨好奇道。
她不知道从哪儿又抱起一只野兔来,跟在付井仪后面慢吞吞地往前走。那野兔的三瓣嘴吐着白沫,四肢不正常地蹬动着,眼珠也蒙上了一层灰翳,她却像看不见似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柔顺的皮毛,好像它只是一只乖顺的宠物。
“他什么也不会说。”
付井仪提着剑走在前面,淡淡道。
“明明是一伙的,就不能帮我们提供一些错误情报吗?真的是,要他何用!”曲小蕨一撇嘴,不满道。
“浪客行在平衡游戏难度吧。”付井仪停下脚步,抬起头,从层叠黄叶的空隙中看到疾夜从二人的头顶低低掠过,应该是在飞去找方叱羽的路上,“本来应该是势均力敌的两方,如果全盘向一边倾斜,就没有意思了。”
“我也不想第七天很快结束,多玩一会儿是一会儿,但这有点不公平吧。”曲小蕨不太赞同,“颂命可是提前递过了信的,这简直就是犯规——话说颂命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也无所谓。事情到了现在,颂命的信存在与否,都无关紧要了。”付井仪轻轻摇了摇头,却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不过这信倒也说明,我们在今天做得很不错,起码给这个团队造成了非常大的打击,不是么?”
“确实啊确实。哎——好想知道我们的本体发现自己都做了什么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呀。”曲小蕨玩腻了,随手将野兔向一旁山道抛去,蹦蹦跳跳地追了上来,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划出轻快的幅度,“那我们要不要先去找方叱羽?跟着疾夜走,肯定能抓到他的。”
那野兔跌落在草丛里,滚了两圈,已经没有了气息,逐渐灰白的圆眼睛空洞地注视着身侧的人。
谢不若半蹲在山岩后,手按在刀鞘上,看着脚边的野兔尸体,心跳如擂鼓。
他谨慎地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久久难以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付井仪、曲小蕨,他们竟然是恶面?连落难侠客也是恶面那边的人?!
恐怖的是,如果无视充满了恶意的对话内容,这恶面说话的语气和口吻竟然和本人都别无二致,既不同于人机那种淡淡的伪人感、也不是鬼对玩家拙劣的模仿,谢不若甚至觉得对话的,就是付井仪和曲小蕨本人!如果不是偶然撞见,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人竟然是恶面!
听他们中的意思,恶面似乎是将本体取而代之了,难怪第一天要对尹有攸动手,两个恶面都在谜语人队里,当然要试着先拔掉最碍事的一根刺了……现在他们又要去找方叱羽,是因为方叱羽有疾夜和可以回血的鸟盾么?
——对,如果曲小蕨是恶面,那她通过天蛛看到柳七刀“恶面”的这件事,肯定也是谎话!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吗?把恶面推到柳七刀身上,谎称恶面是独立于玩家之外的复制体……靠啊,他就说柳七刀怎么看都没问题!
脚边的野兔尸体在迅速地腐烂,皮毛连带着血肉化成一滩脓水渗进地里,只剩下白森森的一副骨架,两只灰蒙蒙的眼珠滚落在白骨之间,还在看着谢不若。恶面们对话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他握紧刀鞘,心还在砰砰直跳,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方叱羽处境危险,落难侠客也不可信,必须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其他人——
谢不若刚要起身,一抬头,竟迎面撞上了一张灰黑色的脸!
不知何时,竟然有一个影子站在山岩的另一边,俯身低头,正朝他看下来!
那黑漆漆的眼眶中明明没有眼珠,却直勾勾地盯着他,嘴唇张合,用付井仪一贯平静淡然的语调道:“找到了,在这里呢。”
“我靠!”
迎面撞上那样一张脸,冲击力十分巨大,谢不若寒毛直竖,脱口骂了一句,就地翻身后撤,已经听到由远及近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他知道是付井仪和曲小蕨过来了,心里暗道糟糕。
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打过团战,对练的时候也没被分到一起过,完全不清楚这两个内功的实力,但野外二对一,硬碰硬肯定没有胜算,不如先跑了再说!
“小付老师,他要跑!”
曲小蕨叫道。
“他跑不了。”
相同的话语同时从身前和身后传来,不待付井仪话音落地,影子提起琴中剑就朝谢不若刺来。
那琴中剑也是暗淡无光的一道黑影,但挥动间寒风厉厉,自有一派肃杀之气,显然不曾留情。看着自取他咽喉的剑锋,谢不若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打消——这必然不是真的付井仪啊!
他不再犹豫,反手一拍腰间,绝地天通刀清鸣一声滑出刀鞘,刀锋过出风流云散,琴中剑连同持剑的影子被谢不若一刀劈开,随即消失殆尽。
一击之后,他立刻提刀向营地的方向狂奔而去!
珰——
急促琴声在他身后不远处炸响,几乎同时,谢不若背后一凉,千锤百炼出来的危机感让他瞬间矮身就地向右一滚,一式瑶台枕鹤落地后再回头看去,就见原地已多了一道半径十尺的音域,仅差半步便要将他笼罩在其中。
现实不比游戏,没有标注技能名的插件,也不知这是迴梦逐光还是江逐月天,但无论是哪个,踩进去都很糟糕。
一击不中,付井仪的恶面显然也没有打算放过他,不断借疏影横斜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追了过来。
谢不若面色一沉,双手交握刀柄,绝地天通刀刀势一转,横在身前。
“好……那我就来会会你们这些所谓的恶面!”
袍袖在山风中猎猎翻飞,琴音脚步错杂嘹然,临阵对敌时,心神却更需平定。他闭上双眼,再睁开时已经从方才的惊涛骇浪中冷静下来,一双黑沉眼睛中神莹沉蓄,锐气内敛,再看去,果然从付井仪的身形变换间看到一线细微破绽,是可以突破的弱点!
他刚要起势,随着心神的沉定,一个此前被忽视的念头却突然跳进了脑海中。
——既然曲小蕨的恶面将大家往“恶面是复制体”这个方向引导,那是不是说明恶面和本体其实是一体的?
谢不若挥刀的手一顿,忽然不太确定了。
刚还说要会会恶面……这能打吗?
然而还没不等他理出头绪,眼前忽然一暗,头顶遮下一片阴影来。
一只五彩斑斓的巨大毒蛛从天而降,腹部纺器翕动,劈头盖脸喷出无数蛛丝!
罗丝牵网,插翅难飞!
这蛛丝看似轻飘飘随风而动,没什么重量的样子,但韧性极强,一碰到草叶树枝便迅速黏了上去,紧紧成缚,瞬间压断成片枝叶。
尽管谢不若反应已经十分迅速,立刻收式变招后退,还是沾到了不少蛛丝,动作顿时就迟缓起来,下一秒,他小腿一紧,踉跄几步,那毒蛛竟然硬生生将他扯了回去!
不知何时已经随风化蝶追过来的曲小蕨一脸兴奋,单手举起,五指缓缓收拢成拳。与此同时,身后冷风又起,谢不若稳住身形,旋身格挡,便听锵啷一声,被挑偏的剑锋擦着他的眼睛险险从刀脊划过,面上已经能感觉到那近在咫尺的、森冷的刺痛感。
来得这么快?不对——
不过瞬息,刀剑相撞、金铁交鸣,付井仪的身前已多出一道黑影,提剑再度向谢不若刺来!
剑流莫问的剑·羽一式,以孤影刺出八剑,招招凌厉,常人决计难以应付。但令人惊愕的是,谢不若出刀的速度更在孤影之上,唐横刀走式如风,绞、控、拨、旋、挡、削、缠、敲,任剑招中杀机潜藏,每一剑都被他以巧劲格开,最后一击更是重重落在剑刃中部!
白刃交错,金石之声锵然震耳!
孤影化为乌有,付井仪微微后退半步,面色一冷,双指并拢一抚剑身,看向谢不若,就见他两眼空茫,却是形散神聚,刀路后发而先至,简直如同未卜先知!
临阵对敌,动则有隙,身形之中,必有破绽,这就是刀宗的观风寻隙。此刻,在谢不若眼中,整个世界的动作仿佛被放慢数倍一样,连整片树林的风吹草动都尽收眼底。二人一举一动中,骨骼肌肉的发力、内功运转的走势都分毫毕现,万条经纬穿梭纵横,每一个代表着漏洞的交汇点都被标记得无比清晰!
然而,尽管如此,他心中却仍然有所顾忌,迟迟没有击破破绽。
二人过招相视仅在瞬息之间,另一边曲小蕨握手成拳,就见那毒蛛瞬间翻倒在地,狂风乍起,虺蛇、巨蟾与蜈蚣三毒破体而出,在一片飞沙走石间,对着谢不若当头冲来!
他硬生生接下了这波伤害,顿时喉咙一甜,气血翻涌,一股腥气泛上心口,脚下步伐却不乱,绝地天通刀在手中转了半圈收至身后,侧身后退了小半步。
攻击没达到预期的效果,曲小蕨先是微微一愣,看到谢不若的动作,又冷笑道:“想跑?没门!”
她将虫笛横在嘴边,刚要吹响,付井仪却叫道:“躲开!”
“什么——”
电光石火之间,她再想反应已来不及,就见眼前墨色白光交错晃动,谢不若一掌拍出,一道凌厉气劲迎面震来,还未吹响的虫笛已经脱手飞了出去!
洗兵凭骤雨,战罢解锋镝!
一式洗兵雨后,谢不若侧头看去,却发现付井仪的剑还稳稳提在手中,是一个蓄势待发的动作。
剑·角免疫缴械,不过三秒时间,预判几乎完美。聪明人的恶面也太吓人了,谢不若暗暗思忖,再次提刀挡下刺到面前的一剑。
几次交手,他已经将恶面底细实力摸得差不多,这意在格挡的一刀也毫无保留,力道之大,震得付井仪握剑的手都在微微发麻。但这恶面显然也十分了解刀宗,剑流莫问明明以控制技能繁细闻名,他却竟然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游风飘踪反控的机会。
珰——
又一声弦响,付井仪拨动琴弦的同时,谢不若已经一个驰风八步后跃出去,眨眼间又拉开了距离。
反应再快的人也躲不开瞬间展开的音域,这不是临机应变,而是基于丰富战斗经验而产生的预判。谢不若望向付井仪脚下铺开的音域,又看向已经将虫笛重新拾在手中的曲小蕨,心知这样纠缠下去只会更棘手,也不再恋战,再度后撤。
身后是道□□尺深的山壑了,地势复杂,恰好适合甩开追击。他遥遥看了那二人一眼,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随后飞快地消失在茫茫树海之中。
曲小蕨追了一段没追上,恨恨一咬牙,挥了挥手,道了声去,五毒的宝宝们便朝不同方向四散离开,迅速地没入了草丛。
她有点心虚,回头看了一眼,就看到付井仪面无表情地提着剑走了过来。
他本来就有些不苟言笑,面色冷下来时,更令人心慌。
曲小蕨摸了摸脑袋,讷讷道:“我没想到他开凝了,那一波伤害不够……”
“没想到?有踏罡在,起手不封轻功是留不住刀宗的。”付井仪冷冷道,“谢不若怎么说也是这批人里的顶级战力了,这还是顾念了‘本体’,有所留手的情况。对付他,你怎么敢说没想到的?”
“……”曲小蕨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付井仪不为所动,只是看向手中寒光凛冽的琴中剑,轻轻一抖手腕,还剑入琴。
“这样一来,就没办法和他们慢慢玩了。”
“别呀,说不定能在回营地之前截住他呢。”曲小蕨告饶道,“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大不了我们就去打野嘛,我还没玩够嘛。”
只是等付井仪转身后,她却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马后炮。”
恶面间的这些弯弯绕绕,谢不若当然无从得知。他按着刀鞘在树丛之中疾奔,一路惊起鸦雀无数,身上还有不少山岩枝杈划出的伤口,但他一心要将这至关重要的情报带给其他人,也顾不上这么多细节了。
从“付井仪”和“曲小蕨”的对话风格来看,这所谓的“恶面”绝不可能是华清宫琴师那种抢占身体的戏码,倒更像是本人忽然性情大变,难道恶面就是把人变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个性?可交手时的种种细节,又能感觉到那两人脾气还是如出一辙,也不是个性上的问题。
谢不若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通,但考虑到误伤的可能性,他也实在不敢对付井仪和曲小蕨用出全力,这才导致在交战时处处掣肘。
跑动时气息不稳,千劫万毒还在持续腐蚀他的经脉,谢不若嘶了一声,强行咽下涌到喉头的一口血,心说他们动起手来倒是毫不留情。
他一口气窜出去四五里地,估计以毒莫的速度是追不上了,这才停下来调整呼吸。抬眼望去,四周山林寂寂,已经不知道跑到哪个犄角旮旯里来了。
听不到瀑布的声音,那估计离甲子湖有一段距离,又没到甲丑湖,在这两个湖中间的应该是四口湖泊中最小的乙子湖。谢不若看了眼天色,日头刚过正午,还勉勉强强能分辨出东西南北,他没有犹豫,立刻往记忆中营地的方向走去。
恶面竟然是付井仪和曲小蕨,怪不得之前一唱一和地给柳七刀泼脏水,确实是能带起来节奏的,这两个人又偏偏在一个队里,很容易就能够把风向带偏了。
想到这里,谢不若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不妙的问题:
论带节奏,他可能还真带不过这两个人。
一个是最强大脑之一,一个是小孩,这组合看起来可信度简直要突破天际了,如果直接在众人面前和他们对峙,最后的结果还真不好说。如果是打架拼拳头那还好说,但吵架是要动嘴的,吵架……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低落起来,微微正了正歪掉的斗笠,笠帽边缘的羽毛划过手心,带来轻柔的触感。
先前跑路的时候是往营地反方向跑的,付井仪和曲小蕨如果有心的话,一定能在他之前回到营地,如果这两人已经把脏水泼到了自己身上,那他说的话也可能被视作为反咬一口,可信性必然大打折扣。
谢不若回忆了一下队友们分别前各自选定的方向,加快了脚步,在心里冷笑一声。
搞得好像谁队伍里还没有个最强大脑了似的,别人就算不信,非姐肯定是会信他的,就算有嫌疑,他也能抗推,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把付井仪和曲小蕨这两匹狼看住!
他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提防那两个恶面不走寻常路杀个回马枪,一边四处寻找队友的踪迹,走了不知道多远,总算在一处山坳里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祁云纵拎着兔子的一对耳朵,刚直起身,转头就看见谢不若顺着古藤滑了下来,吓了一跳:“你干什么?cos蜘蛛侠?”
谢不若没心情和他开玩笑,直截了当道:“付井仪和曲小蕨,他们是恶面!说的关于七刀的话都是骗人的!”
“什么?”
祁云纵手一松,那兔子蹬了他一脚趁机撒腿就跑,他却愣在原地,还在消化谢不若话里的信息量。
现在可没时间慢慢想了,谢不若干脆一把拉上他就要往营地走:“没时间解释了,总之你信我,这样看来昨晚上在甲丑湖的也是他们——”
他还要接着说,却猛然一惊。
不对……他们受到袭击的时候,曲小蕨和亓秀秀在一起,付井仪和尹有攸在一起,可都不在现场,不仅不在,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恶面不止那两个人!
“那倒不是。”祁云纵说。
他漫不经心道:“昨晚上是我干的啊。”
话音未落,谢不若只感觉胸口一凉,散发着清幽蓝光的长剑已没入至剑柄。
他低头看着白色衣襟被逐渐染红,在极度的震惊中,甚至没有感觉到多少疼痛。
“没办法,我本来只打算推龙葵的,谁让你和你那小胖墩太敏锐了呢。”
祁云纵拔出周流星位,眨了眨眼,血珠挂在睫毛上,随动作晕开一小片湿漉漉的红痕,看起来有几分天真的诡异,明明还是熟悉的脸与熟悉的语气,说出的话听在谢不若的耳中,却分外陌生。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欧吧。”
支撑着身体的剑被毫不留情地拔了出去,谢不若踉跄两步,撞在身后的岩壁上。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却恍然闪过黑夜中的甲丑湖;将他拉向没顶深处的湖水冰凉刺骨,一如现在,慢慢涌出的鲜血明明是滚烫的,人却如坠寒窟,连呼吸仿佛都被冻结了。
祁云纵毫不在意地甩去剑身上流淌的鲜血,将周流星位插回剑鞘中。
他蹲在谢不若的面前,用谢不若最熟悉的、那种好奇得有点欠揍的表情,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道:“真不还手啊,看来曲小蕨那招还管点儿用。”
他不再关注谢不若,站起来,正要收起周流星位,动作忽然一顿,警觉地看向斜后方:“谁?”
“你杀了他?”
付井仪自树后快步转出来,皱眉问道。
“冤枉啊,我留了分寸的。”看到来人是付井仪,祁云纵放松下来,一摊手,“他之前身上应该还有伤,这我就没办法了。”
“先交给我。”付井仪冷冷道,“还可以利用。”
“这可是我‘队友’,你得承我个人情。”祁云纵挥挥手,示意他随意处置,“后面打算怎么玩,你也记得跟其他人说一声。”
付井仪闻言,略一沉吟,问他:“你打算通知谁?”
“通知谁?那肯定得全通知到啊。”
祁云纵一皱眉,没太听懂这个问题。
他看着付井仪将谢不若架起来半扶着走过身边,歪了歪头,忽然问:“曲小蕨怎么没和你一起?”
“……没一起。”
付井仪也答非所问,回了句废话。
“等一下。”祁云纵心中疑窦丛生,正要伸手去拦他,却见他脚步一顿,忽然半蹲下身,将谢不若背了起来,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发足狂奔起来!
他速度极快,转眼间已经窜出去十几尺,眼看就要消失在草丛之后。祁云纵猝不及防,骂了一声,刚要拔剑去追,就见眼前数道黑白纵横的凌厉轮状刀气破空而来,所过之处草木尽折,逼得他不得不横剑回防,而“付井仪”早已带着谢不若狂奔而去!
眼看着是追不上了,祁云纵干脆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沉思起来。
谢不若被救走了,但他脸上却没有多少懊恼的表情,反而若有所思,嘀咕了一句:“也行吧。”
另一边,“付井仪”背着谢不若顺着崎岖山道一路狂奔,身上的伪装渐渐失效,露出本来的面目来。
殷炽满头冷汗,一边将谢不若又往背上托了托,一边迅速地朝记忆中营地的方向赶去。
“谢不若,谢不若!”他低声叫道,“你还好吗?”
谢不若没有回话,额头沉沉地抵在殷炽肩上,呼吸越来越困难,短促的抽气中也带上了杂音。
确定了后方暂时没人追来,殷炽才停下脚步。他心里焦急,手上动作却尽量放轻,找了块稍微平坦一点的草坡将谢不若平放下来,检查伤势。
先前感觉不到,山风一吹他才察觉自己背上早已经被血浸透一片,冰凉刺骨;再看向谢不若的伤口,这一看,殷炽心里就凉了半截。
不知为何,恶面祁云纵的剑刻意避开了心脏要害,但却刺穿了上肺部,伤口处溢出的鲜血里已经夹杂了空气形成的细小泡沫,吸气时还会发出嘶嘶的杂音。这是典型的开放型气胸的表现,殷炽多少懂一点儿,如果不立刻抢救,很快就会因为严重缺氧窒息,再加上祁云纵拔剑时没有丝毫迟疑,这么大的创口,也很可能会造成失血性休克!
眼看着谢不若的呼吸频率逐渐变缓,瞳孔也有些微扩散的征兆,殷炽飞快地在仓库里翻找精制绷带和凝血精,然而这一找,本来就沉重的心情更是一下跌落到谷底——
存放凝血精的格子原来塞得满满当当,现在却只剩下寥寥几瓶,绷带也一样没剩多少。
进入第七天后,在接踵而至的紧急情况下,他们的药品竟然不够用了!
之后怎么办?……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
他抽出精制绷带,从谢不若肩背下绕过,用干净的一面压上伤口,以防止空气继续进入胸腔。
出血量虽然很大,但胸腔没有积血,还不是最坏的情况……
尽管一直在说服自己,殷炽固定敷料的手仍然在微微颤抖。他表情不变,给自己右手手腕处来了一记手刀,在持续的钝痛下渐渐冷静下来,迅速地把绷带捆扎好。
绷带自带回血功能,随着包扎完成,谢不若发青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好了些许,弓起身体咳了两声,嘴角边流出粉红的血沫来。
“别浪费时间了……”他断断续续道,“走……”
视野越来越暗,抬眼都十分困难,眼前殷炽的脸也模糊起来。
记忆中的一切都是浑浊不清的,夜色与湖水都像墨一样漆黑,遮蔽了全部视野。
那时候他也是像此刻一样头脑发晕,本能地大口呼吸,流进肺部的氧气却寥寥无几;在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唯一能看清的仅有自己的掌心,里面有几片带血的羽毛。
谁放进来的?不知道,他一开始以为那个人的手在抖,直到对方的双手轻轻握住他的手合拢起来,将那几片羽毛包在掌心,他才发现止不住颤抖着的是自己。
明明一刻之前,那小东西还团在他的脖颈里,骂骂咧咧地跟他一起吐槽着老牛成精的落难侠客,怎么忽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龙葵重伤垂死,柳七刀下落不明。他以为这已经是第七天了,他早就准备好去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情况,但直到生离死别像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一样劈头盖脸地淋下来,他才知道,在这样的一场暴雨面前,做多少准备都是不够的。
现在……到我了吗?
不行——
“不若!谢不若!”
耳边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谢不若喘息着,喉咙像破损的风箱,胸腔每一次鼓动,都费尽全力。
他努力抬起眼,入眼就看到了仇非担忧的面孔,身后是一脸焦急的殷炽和叶九溪。
“非姐……”他艰难道,想把恶面的情报说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付井仪、曲小蕨,还有祁云纵,他们三个都是恶面,殷炽已经告诉我了。”
仇非握着他的手,俯下身来:“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了,谢不若张开嘴,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嘶哑的气音,连带着声音也残破起来:“别怪、祁……”
一句话没说一半,血沫涌进肺里,变成了一连串呛咳。他用力抓紧仇非的手,但那力气,也早已经微弱到轻轻一拂就能甩落。
他还不想死,他也不能死!
龙葵身受重伤,真正的祁云纵下落不明,柳七刀还背着一口黑锅,他怎么能倒在这里!
非姐说了大家要一起回去的,明明应该一起走到最后的……
视野愈加模糊,但就在这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仇非的脸上竟然带着一缕陌生的笑意!
她轻轻地扶着谢不若的后颈,声音焦急地喊着他的名字,让他坚持住,但却带着这样一缕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享受着生命在她面前缓慢流逝的过程。
这不是仇非。
“看我的绝地——天、通、刀!”
他看到自己站在房间中央,摆了个戏剧里常见的擎刀姿势,就定格在那里了。
pose倒是很到位,柳七刀非常配合地鼓掌喝彩,祁云纵眼睛一转就作势要挠他痒,谢不若赶紧收了刀跳开。
“断句错了。”仇非坐在桌前,头也不抬,道。
龙葵正在研究小鹦鹉因为营养太充足而疯长的羽管,闻言好奇重复:“断句错了?”
“哪里错了?”谢不若疑惑发问,“不是甜筒刀吗?”
“是绝地天通、刀,不是绝地、天通刀。”仇非说,“‘绝地天通’是个神话典故……哎。”
她看谢不若一脸茫然的样子,有听没懂,摇了摇头,又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什么典故?”谢不若转头问柳七刀和祁云纵,“你俩知道吗?”
柳七刀老实巴交地摇头:“纯理科,不知道。”
“你问我,我告诉你。”祁云纵露出一副神秘的表情,“我是学文的。”
“你?”
包括仇非在内,饿了么的四个人齐齐转头看他,龙葵更是怀疑道:“你这情商,很难有说服力啊。”
“我的情商怎么了吗?”这剑纯一整个摸不着头脑,想不明白就放弃了,朝谢不若勾勾手指说,“想知道,求求我啊。”
“哟哟哟,求你?我自己不会去问付井仪吗?”谢不若鄙视他,“我看你根本就是不知道,在这里假装自己很有学问吧。”
激将法十分管用,祁云纵大怒,口出狂言:“屁咧!”
“说脏话是吧!”
龙葵砰砰几拳把他们都锤熄火了。
那时候,祁云纵是怎么说的来着?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
命重黎,举乾纲,绝陟降,分天地。使日月各循其轨,风雨不逾矩,幽明不同道……
谢不若的瞳孔微微扩散,遥远的天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明晃晃地落进他的眼里,已经感觉不到刺眼了。
如果自己就这么逃走了,对被留下的人来说,太残忍了吧。
“非姐……”
他用几不可闻的气声道。
“怎么?”
“仇非”好心情地俯下身来,凑近谢不若嘴边:“你还要说什么?”
“滚回去……你们这些冒牌货!”
哐当一声,叶九溪的重剑掉落在地。
他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动弹不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啊……”
他身边,殷炽愣愣地往前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
两个人仿佛被被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在原地,不是不想动,而是已经完全没有办法理解面前的情况了。
仇非还跪在谢不若身旁,面露愕然,但瞳孔已经涣散。
绝地天通刀贯穿了她的喉咙,刀尖上仍然滴着淋漓的鲜血。
……人神不扰,魍魉异路,各守阴阳之序,是谓绝地天通。
剧情需要,十方玄机和修罗暗度暂且不需要目标释放了(。)
死亡只是短暂的别离,大家终将会相见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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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第七天·翡翠瑶池(七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