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裴洛川云淡风轻道。
他之所以能这样对柳七刀进行讲述,只是因为那个痛苦而漫长的黑夜已经过去了。对于不在场的柳七刀来说,把有的事情一笔带过,才不会变成他心上沉甸甸的负担和内疚。
事实上,那一晚对于留在营地的他们来说确实有些绝望了,队友们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陆续回归,带来的却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同样手握治疗技能的龙葵受伤情况不比祝灵正好多少,去追击袭击者的柳七刀下落不明,还有曲小蕨看见的那个行踪和神色都十分诡异的柳七刀——最后这一点,裴洛川并没有讲出来。
暗处的袭击者显然对他们了如指掌,很多人遭到了袭击,但偏偏是两个拥有治疗技能的玩家重伤,这不可能是巧合。考虑到夜里发生的事情和颂命信上强调的“夜晚”,再加上龙葵和祝灵正的情况不容乐观,他们也不敢贸然去寻找柳七刀了。
柳七刀听完裴洛川的讲述,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刚回到营地时,发现他迷路的这段时间里,大家并没有在外面寻找他,柳七刀本来心里还有点失落——只是非常不起眼的一点,本来也打算忽视掉的失落;不过,走进帐篷时,这点失落很快就化为了自责。
他也不傻,能够感觉到,裴洛川已经在照顾他的心情了,但偏偏就是这种体贴让他更加内疚。
我那时候应该去追“袭击者”吗?不应该吗?如果不去追“袭击者”,就不会遇到梁生和道士,就无法了解恶面的情报;但NPC也只是误打误撞才遇上的,龙葵却的确是因为我的疏忽大意才受了这么重的伤,其他人也在承受着比我更大的压力……
柳七刀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情的同时,裴洛川也在打量他。
柳七刀回来之前,他们便交流过了情报。围绕着曲小蕨在天蛛视野里见到了“柳七刀”的事情,大家目前有两种猜测,第一是曲小蕨看到的那个“柳七刀”很可能是与人机玩家性质相同的复制体,翡翠瑶池中存在两个“柳七刀”;第二则是非常糟糕的情况——柳七刀体内的灵魂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换掉了,就像华清宫那时候的师襄。
不过那个乐师寄居在师襄身体中的时候,可是一直在避免和玩家们进行过多接触的,这一点却和柳七刀不一样。单看他这愁眉苦脸的表情,有点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了,裴洛川叹了口气,这熟悉的感觉,根本就是柳七刀本人,如假包换。
所有的事情说完之后,他自己也舒服了很多,不然还真的有点ptsd的感觉。裴洛川深呼吸,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背,越过柳七刀,朝谢不若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谢不若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有点困了,我也去躺躺。”他松了口气,扶着膝盖站起来,用力拍了拍柳七刀的肩膀,幻想着如果这身体里真有第二个灵魂的话能被震出来,“你们也留点时间休息,其他的事情等大家都醒了再说。”
“好。”柳七刀说。他被锤得龇牙咧嘴,不明白为什么回来之后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动作。
睡觉肯定是不能睡的,柳七刀拍了拍自己的脸,把乱七八糟的念头统统赶走,又开始追问谢不若他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不若把从所有人那里听来的、关于这一夜的综合版本一五一十讲完,看着他在那里皱着眉头一脸纠结地思考,纳闷道:“咋了,烧脑啊?”
“确实有点。”
柳七刀实话实说。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对他来说,现在的确要进入烧脑时间了。
根据裴洛川所说,祝灵正遭到袭击的那个时间点,留在营地的只有乙丑湖队伍,也就是算上祝灵正在内的行守、陆厌、李千驰和裴洛川五个人。
与此同时,在甲丑湖采摘伤阳草的,是他们队和甲子湖队。然而,他们很快就因为“假火光”而走散,其中祁云纵和谢不若明确遭到了袭击,他和龙葵立刻赶到了现场,随后他离开甲丑湖范围追入丛林,这时候不在的人有方叱羽、曲小蕨、亓秀秀,殷炽、付井仪、尹有攸,一共六个。
最后剩下的队伍是甲丑湖队,里面有仇非、叶九溪、师襄、唐逐星和卫山河,他们五个当时应该正在前往甲丑湖支援的路上,首先遇到他们的是方叱羽和殷炽,之后这七人一直共同行动,直到发现遇袭的龙葵三人,于是十人又分为两队,一队由仇非、叶九溪、卫山河、师襄和龙葵、祁云纵、谢不若组成,径直回到营地,而另一队则是付井仪、方叱羽、殷炽、唐逐星、尹有攸,去寻找失散的亓秀秀和曲小蕨,还有柳七刀自己。
通过天蛛寻路,秀秀和小蕨很快与大部队会和,并加入了寻找柳七刀的队列之中。这一队人在发现营地出事后,放弃寻找柳七刀,也选择了返回。
这样梳理下来,柳七刀却有点迷惑了。
如果动手的恶面在玩家之中,该如何让自己不被发现?就算走散的时候,每个人身边也都有同行的同伴,换句话说大家都有不在场证明的人证。他被调虎离山去追的那个假袭击者,身形又很诡异,看上去也不像是玩家的样子,难道翡翠瑶池里除了恶面还有其他东西?
不懂啊,实在不懂。
“bro,你还记得落水的细节吗?”他问谢不若。
一说起这个,谢不若就气得牙痒痒:“当然记得,不知道哪个孙子,在我弯腰摘伤阳草的时候创了我一下,湖边那么多淤泥本来就滑,一脚踏空,就被卷进去了。”
在谢不若弯腰摘草的时候出手……那么黑的情况下,袭击者竟然能挑选这么精准的时机,柳七刀皱起眉:“然后呢?”
“我呛水了,然后祁云纵就跳下来捞我了。”谢不若道,“那湖是真有点邪门,他拉着我怎么也游不上去,但凡龙葵来晚点,真就淹死在里头了。”
“这样。”柳七刀道,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不对,你是被创飞的?”
被创飞,这听起来简直太蠢了,但偏偏又是事实,谢不若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但这样一来就很奇怪——龙葵是被锐器伤害的。
按理说,谢不若摘草的时候警戒性应该还没有龙葵重,袭击者如果也给他一刀的话,受伤加溺水,即使有祁云纵帮忙,也很难摆脱暗流了,这样一来,搞不好三个人都会交代在湖里。如果袭击者的目的是杀死他们,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想到这里,柳七刀突然一个激灵,出了一身冷汗,一把拉住谢不若,急急问:
“你掉进湖里的时候,火把有没有灭掉?”
“灭了啊。”谢不若咋舌,“还防风火把呢,我摔下去的时候就灭了。”
柳七刀松了口气,有些不放心,再度确认:“你们仨都没看到湖面的倒影吧?”
“没啊,黑黢黢的,一点光都没有,能看见什么。”谢不若疑惑道,“你怎么和付井仪问一样的问题?”
付井仪?柳七刀一愣,付井仪知道了?
他顿时感觉有点窝心,难道人和人的智商差别真的有那么大吗?
谢不若却没放在心上,非常谨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等会儿大家都起来之后,我们有件事儿告诉你……怪吓人的,可能得做好心理准备。”
“正好,我也有很吓人的情报。”柳七刀道。
谢不若说话向来喜欢夸大其词,他觉得再吓人也不能比恶面更吓人了,心说等会儿听完我的情报你们才是真的要吓一跳。正这么想的时候,柳七刀忽然感觉背后有人在看他,他回头一看,就看见离他们最近的那顶帐篷门帘掀起了一角,从中露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是曲小蕨。
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却看见曲小蕨一和他对上目光,便立刻缩回了帐篷里,好像门帘烫手一样,一套连招看得柳七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孩子又怎么了。
帐篷里,亓秀秀看曲小蕨缩回来,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既然谢不若认他是真的,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曲小蕨点点头,还不放心,又问旁边闭目养神的仇非:“非姐,你觉得呢?”
门帘被放下时留了一条缝,一线明亮的日光漏进来投在地面,在光线暗淡的帐篷里,像一汪明晃晃的水。仇非睁开眼,静静地注视着那方天光,片刻后才道:“目前看来,确实没什么破绽。”
一边假寐的师襄听到这句话,倒是掀开眼皮扫了一眼仇非。
破绽,多么耐人寻味的用词,好像先预设了柳七刀为“假”这个前提,再为他做无罪推定一样。作为朝夕相伴的队友,在这个时候,这种极致的冷静未免也有点太不近人情了。
“留在营地的人被袭击了,一起出去寻找伤阳草的人也被袭击了,脱离大部队独自行动的人却能全身而退,从逻辑上实在是说不通。”仇非仿佛看出了师襄的想法,淡淡道,“不过,我也无法全然赞同付井仪的猜测,在我看来,这个柳七刀没有任何问题,或许这其中还存在着一些我们没有发现的细节。”
“还是听听柳七刀怎么说吧。”师襄坐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卷起门帘。明亮的光线涌进帐篷,四个人同时眯起了眼睛,亓秀秀更是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短暂而平静的休息时间结束了。
曲小蕨打着呵欠钻出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四处观望了一下。
营地里一共就那么几顶帐篷,伤员单独占用一顶,余下的就数她们这顶帐篷最宽敞,就算谢不若和柳七刀没休息,另外两顶帐篷还得各自挤下六个成年人,估计滋味也不会太好受;果然,旁边那顶帐篷门帘一掀,李千驰骂骂咧咧地扯着落难侠客出来了:“你一个NPC还来挤什么,腿都伸不开!”
落难侠客被他揪着衣领,倒也不生气,解释道:“我也受伤了嘛。”
“就那点破伤?早结痂了。”唐逐星也掀开门帘,吐槽道。
“各位侠士答应过要助我疗伤,可不能言而无信啊。”落难侠客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唐逐星怕他一言不合又哇哇吐血,耸了耸肩,举起双手,示意自己闭嘴了。
曲小蕨探头往他身后看去,看到付井仪正背对着这边,一丝不苟地整理自己的发冠,动作还是一贯的慢条斯理,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看着看着,她的呼吸就有点急促起来。
曲小蕨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她摸了摸自己嗵嗵乱跳的心口,看向和谢不若一起跳下岩石、向这边走来的柳七刀。
“别紧张。”师襄注意到她的异常,轻轻道,曲小蕨小声应了,又回想起昨夜营地的情景来。
那时候,在龙葵和祝灵正都被安顿好了之后,他们也有过一段能够安静整理情报的时间。落难侠客已经睡了,玩家们围着篝火,聊着付井仪关于颂命站在玩家对立面的推测,话题又不可避免地来到了天蛛视野中的那个“柳七刀”身上。
“柳七刀”是真是假?如果是真,为什么会有那样邪门的反应?如果是假,真的柳七刀的又为何迟迟未归?几度遇袭,大家已经不敢再贸然走进夜晚的山林了,这些问题,在柳七刀回来之前,没有人能够给出答案。
讨论如火如荼,曲小蕨心中却始终挂念着付井仪的一句话,看着面前噼啪跳动的篝火,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小付老师,那时候你为什么会那么说?”
付井仪正在沉思,篝火给他的侧脸渡上一层暖橙色的阴影,闻言看向曲小蕨:“什么?”
其他人也好奇地看了过来,被齐刷刷地注视着,曲小蕨有点紧张,比比划划试图唤醒大家的回忆:“就之前我说看见了‘柳七刀’的时候,你不是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就明白为什么颂命会那么了解我们了……?”
“为什么?”师襄是个急脾气,听到曲小蕨这么说,便立刻问付井仪,“难道你已经想明白了?”
付井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环视了一圈围坐在篝火边的玩家们,目光着重落在仇非、祁云纵和谢不若脸上。看着这三个柳七刀的队友,他沉声道:“虽然我这么说了,但是这个猜测太过于惊人,也许你们无法接受。”
“啥呀?”祁云纵皱起眉头,“别做谜语人。”
“能不能接受,也得先说出来才知道。”仇非也道。谢不若捏着鹦鹉的一根尾羽,尽管没什么精神,还是跟着点了点头。
“好,我的猜测就是,现在的柳七刀已经不是你们的队友了。”付井仪开门见山,一开口就抛出一颗重磅炸弹,“他和颂命处于同一阵营,是我们的敌人。”
“……”
这消息太过震撼,一时间没人说话,半晌,仇非才冷冷道:“理由。”
“其一,小蕨亲眼所见的‘柳七刀’,显然和平时的他完全不同;其二,袭击者对我们的人员和门派构成几乎了然于心,甚至能掌握队伍的行动轨迹;其三,那封无法解释的信,至少能够证明,柳七刀和颂命之间存在着我们并不清楚的联系。”
看到众人都陷入沉思,付井仪又补充道:“这个猜测,是建立在我关于颂命的推理之上的,一切都以它为前提。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指柳七刀背叛了我们,可能存在两种情况,他被复制,又或者他被替换,但总而言之,现在和我们相处的柳七刀应该不是原来的柳七刀了。”
“这个师襄熟啊。”陆厌听了一耳朵,忍不住说,“替换,那不就是华清宫?”
“如果柳七刀被换掉了,你觉得那是什么时间发生的事?”师襄没理陆厌,径直问。
“刚到翡翠瑶池的第一夜。”付井仪道,“那段时间里为了寻找落难侠客,所有人都在分头行动,在这个时间点动手,几乎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不对!”一直无精打采的谢不若却出声打断了他,反对道,“那后面柳七刀的表现一直很正常,不可能被换掉!再说了,尹有攸遭到袭击的时候,不是柳七刀救下的人吗?”
他看向方叱羽,急急问:“你也看到了,对不对?”
“对的。”方叱羽点点头,“我和雕兄赶到的时候,正好看到柳七刀拉住了尹有攸,两个人挂在快要断掉的老树上面,已经很危险了。”
“那在此之前的过程你看到了吗?”付井仪却反问他,“你到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结果’,而前面有攸遇袭的所有过程,大家都是听柳七刀一个人讲述出来的,实际上并没有人真的亲眼看到,对不对?”
“这……”方叱羽被他问得一愣,迟疑道,“可当时他们俩都很危险啊,如果我晚来一步的话,两个人都会摔下去。如果是假的,这也太冒险了吧。”
“如果他知道你要来呢?”陆厌却想通了,“他也有自己的眼睛——颂命和他的动物们!”
“我觉得,不像柳七刀。”尹有攸说,然而没有人听他的话,大家很快又陷入了新一轮激烈的讨论中,陆厌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你们打过狼人杀没?里面有一种狼就叫做金刚狼,会优先坐实自己的好人身份。的确,有救下尹有攸这事在先,后面即使大家想到是队伍内部出了问题,也很难再怀疑到他的身上了。”
“你要是拿狼人杀说事的话,如果柳七刀属于金刚狼,那他干嘛要对着天蛛狞笑?”李千驰举手反对,“这不是纯纯来自爆吗?”
“因为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对我们团队里唯二有治疗队友技能的玩家下手了,不需要再伪装了。”付井仪道,“但是这个计划出现了一点纰漏——龙葵和祝灵正都还活着,他跳早了。”
叶九溪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他还会回来吗?如果暴露了的话。”
“不知道,但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的。”付井仪笃定道,“不仅会回来,我还会带着至关重要的情报回来——我会声称队伍里存在内鬼,将指向自己的矛头推向其他玩家。如果自身的嫌疑无法洗净,那么就将水搅浑,破坏玩家的整体和谐,这也是狼人杀里常见的玩法,不是么?”
回到现在,曲小蕨感觉自己已经紧张得手心出汗了。她站在人群背后,紧紧地盯着正在滔滔不绝的柳七刀,等待着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
“所以,‘钅’是镜子,‘丶面’是恶面的意思!”柳七刀大声道,“我们的队伍里,很可能已经出现了恶面,有人已经被换掉了!”
咚咚、咚咚。曲小蕨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但情绪反而渐渐稳定了下去。
他果然这么说了……
他果然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