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七年,春寒料峭。
暮色里,偶有细碎的飞雪打着旋儿,零零落落地点缀在地上、树梢及行人的头顶。青灰的屋瓦面上染了一层轻薄的湿意,檐角挂着圆润透亮的小小冰棱,折射出几缕罕见的色彩,为这雾蒙蒙的天色平添几分旖旎诗意。
余杭城内,临街的店铺陆续收摊打烊,往来的行人步履匆匆,有人撑起油纸伞,有人裹紧颊边的斗篷。迎着扑面的寒风,人们都选择絮絮低语,整条街上也被归家的忙碌笼罩。
在这种情形下,只要稍稍提高点嗓门,就很容易引来旁人的注目。
“走走、快走吧。”
“小二哥、我……”
“谁是小二,我们这可不是客栈,你尽快些走吧,拿着那几个钱,还能赶紧找个便宜的落脚地歇歇。”
这家挂着“药”字的门面前,年轻的伙计穿着洗得发白的短褐,正抱着门板在店前上板,做着关店的准备。在门外站着一个衣着单薄的少年,被冷风一吹,他不自觉地缩紧了脖子,吊腿裤下露出细瘦的脚踝。
少年手里攥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荷包,上面的蝴蝶绣纹被磨起了絮,绕着系带指关节白得透明,不知是冻的还是紧张的。他对着药店伙计不敢上手,只能尽力将荷包往他手里塞。
“吾、吾吃得苦……求求您……”
“你这蛮子听不懂人话吗?!”伙计不耐烦了,手臂一挥将少年推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那荷包也顺势掉在了地上。
两人同时楞了一下,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街边猛地蹿出个衣着破烂的小乞儿,他怂肩塌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敏身手冲到两人之间,抄起地上的荷包撒腿就跑。
“哎!你个黑了心肝的玩意!”
伙计见状大骂一声,抱着门板就去追,一边跑还一边以丰富的词汇问候众乞儿的祖宗十八代。倒是那少年,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过神,等他歪歪斜斜地爬起来时,那小乞儿早跑得连影子都看不到了,唯有那伙计夹着门板骂骂咧咧地向回走,不时还大幅度地挥舞两下以泄心中怒气
伙计一见那少年讷讷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戳着他的脑袋劈头骂道:“你是死人啊!半大小子怎跟个痴儿似的!如今可好,那小花子抢了你的钱,不过晚就能全倒出手吃喝干净,就是抓住人也只得光棍一条。你若没别的钱,就是想和那群花子做兄弟,他们也不惜得理你!”
那少年张张口,面上满是惶惶无措之色,伙计正待继续教训他,这时候从药店里传来一声呼喝,是掌柜在唤人,伙计应了声,悻悻地抱着门板朝门口走去,同时用身体挡住了少年的视线。
“你快走吧,我们店家没处留人,快去别处找个落脚地吧,明天也别再来蹲着了……”
“你说的倒是轻松,钱都没了,让人家上哪借宿去?”
甜美的童音突然打断伙计的话,随后有个畏缩的声音说着“就是他”,伙计和少年一起扭头,只见从街边转角走出来个唇红齿白的年幼女童,径直向这个方向过来。
女童瞧着不足十岁,身上裹着毛茸茸的纯白狐裘,用红绳在头顶扎了两个小包包,下坠着几颗珍珠和金铃,走动之间发出叮铃叮铃的清脆声,那圆乎乎白嫩嫩的脸颊看着令人很有上前揉一把的冲动。
唯一不和谐的,是女童一手正揪着刚才那跑走小乞儿的腕子,小乞儿明明比她高上一头,此刻却苦着脸任她拉扯,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蹭脏了她一身华贵衣饰。
伙计见了眼皮一跳,暗暗叫苦。他心中清楚,饶是这女童看上去人畜无害,就冲她敢独自一个将乞儿逮住还拖到苦主面前,就足以证明她是习过武的。再瞅瞅她的言谈举止、穿着打扮,只怕其背后的门派相当富裕,并且对她甚为宠爱。这等出身的贵人,他们小店是万万惹不起的。
偏偏贵人又是个年幼无知的女娃娃,如她这般涉世不深的贵女最喜欢四处挥洒善心,或逞一时之气打抱不平,往往不问生活苦楚就将冷酷无情奸诈狡猾的黑锅扣到无甚依靠的小店上,逼得店家破财消灾,为自己博个美名后扬长而去。
伙计这么想着,连带对少年的那点同情也转化为了隐约的厌恶,瞧瞧吧,孤苦无依在药店门口乞求的少年郎、见死不救的掌柜、恶声恶气拦人的狗腿子、助纣为虐的小乞儿——好一副待她侠肝义胆主持公道的大戏!
伙计脑补得欢快,脸上便不自觉带了情绪出来,看人的眼神也变得十分警惕。女童走到药店前,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手上用力拽了一把,将那小乞儿拽到身前,扬了扬下巴颐指气使:“快去。”
那小乞儿苦着脸,在伙计和附近路人神情各异的注视下,老老实实抬手将刚刚摸走的荷包拿出来塞回还在呆愣的少年手里,飞快地道:“小的一时糊涂,还请小郎您见谅、多多见谅!”
那少年似是从来没被人这么客气地对待过,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即便眼前说话的只是个小乞儿、还是抢了他东西的黑手,他也觉得浑身不自在,拿着荷包的手都不敢收紧。他磕磕绊绊地“你、我”了几句,眼神悄悄瞟着几步之外的女童,不知道该应承还是拒绝,紧张之下,还对着小乞儿冒出了半个谢字。
小乞儿见少年比自己还紧张,神情立刻就松散开来。他是混惯市井的人物,若是往常少不得趁势骗骗这少年、看能不能再榨出几分油水,但现在有个女罗刹立在身后虎视眈眈,他也只能遗憾地做出悔过的样子说了几句好话,然后眼巴巴地去看押着自己过来的女童。
“行了行了。”女童将手缩回怀里,再探出来时指尖一弹,一点银闪闪的东西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砸在小乞儿单薄的前襟上,对方凭本能捂住胸口,不用眼睛看,一双手已经摸出了东西的真身,冻得通红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喜色。
“谢谢女娘!谢谢女娘!您这般心善,日后必定长命百岁!福寿满堂!”
小乞儿年岁不大,往日只跟着乞丐头子学了几句恭维话,此时胡乱说出来,竟把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当那老太太哄。伙计听得眼皮直跳,若非他脸上不干净,都想上去打他的嘴,这般浑说,就不怕贵人当场翻脸?
只见女童噗嗤一笑,眼神在小乞儿身上溜了一圈,摆了摆手道:“甭溜嘴皮子了。我不是你什么人,给几个买饼钱就罢了,你自个的路还长,没事多想想以后该怎么过。”
小乞儿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随后一溜烟跑走了。
伙计扶着门板,有些羡慕地看着他的背影。女童刚才那一手银亮他也见了,就算东西再小也是银子,少说也能换十数个大钱,打一小壶酒或切几两肉,一两天都能过得美滋滋的。现在就这么平白便宜了一群乞丐……
那点臆想散去,伙计回神,见女童仍在上下打量眼前局促不安的少年,根植于脑海深处的警惕再次翻了出来。他生怕对方不明所以就替少年打抱不平,忙假意责怪对少年道:“还不谢谢这位女公子!否则你那点钱哪里追的回来!这城里的花子翻不出大风浪,但欺负你这外人时可不会客气。听我的,早日找个踏实的活计挣饭吃,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他故意这么说,果然把女童的注意力引过来了:“怎么了?”
伙计精神一震,心说这女娃终于上套了,忙细细解释起来:“嗨,还不是这小郎直性子。他阿娘患了病,照常理,少不得赶紧送来医馆诊治,若起不了身,用床板抬也得抬来,不说药钱花费多少,诊了病,心里才有底不是?可这位小郎,居然磕头说要自己学医、自己给娘诊治,你说说、这成什么事啊!”
女童也露出意外的神色:“现学哪赶得及?”
“可不是嘛!”伙计一拍大腿,转头对着少年教训道:“不抬你娘来,又说不清她的病症,这神仙都难治啊!小毛病便罢了,可若真是什么病证,等你自个学出名堂,人都不知道埋哪去了。”
“阿母等得我!”少年梗着脖子反驳了一句,换来伙计一个关爱智障般的眼神,他耸耸肩膀,对女童露出个“我很无奈、你来评评理”的表情。
女童没接他的话,也没有急着大包大揽,依旧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少年被她看得不自在,又见伙计一副不肯松口的样子,踌躇几息后红着脸、带着几分狼狈地转身准备离开。
“哎等等!”女童出声叫住少年,见他回头,有些犹豫地问道:“你是不是来自……南边那五仙寨里的?”她选了个温和点的称呼。
伙计一脸的懵,那少年在短暂的怔楞后,面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戒备,但又掩不住同时升起的期盼,犹犹豫豫地问:“你怎么……”
女童的视线在他小腿上溜了一圈,少年立刻紧张地并拢双脚,奈何短了一截的裤子盖不住他的脚踝,若仔细观察便可发现,少年凸起的脚踝骨上纹着一道细长的丹红图案,仿佛一只活灵活现蜈蚣爬在皮肤表面,尾部向上延伸到裤筒内。
“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五仙的门人。”女童冲他笑笑,表情和缓,“你怎么会到中原学医?令堂……你阿母真是病了?”
她说的隐晦,伙计不明所以,少年却是听懂了,当下激动地回答:“阿母、我阿母是病了!她要养着、用药、调养!”
那伙计吓了一跳,生怕女童信了这话、回头开口为难他家药店,忙对着少年斥责道:“你一小儿懂得什么!不曾辩证就敢胡乱猜测!你当学医是容易的?跟在师傅后头十年二十年都不通窍的我见得多了!再说,哪家坐堂郎中的技艺不传给自家儿孙、反倒授个外人?那可是一家立身之本,便说我,在堂里跑了五年,如今也就摸摸寻常药材,连王老的药童都比不得,你又凭地什么,想一下越过我两人、做王老的入室弟子?!”
这几句话伙计说得很快,还夹杂着两声方言,那少年竟然全听懂了,当下难掩脸上失落之色,垂头丧气好像只被赶出家门的幼犬,闷不做声又恋恋不舍地向外走。
伙计说通了少年,心先放下来一半,他正想对女童趁热打铁,却见女童忽然转身,对着来路用欢快的语气喊了声:“师叔你来啦!”
伴着这声喊,街角转出了个身形修长、眉目清隽的青年道士,他步履轻盈,一身蓝白道袍灌了风,瞧着竟有几分飘飘欲仙之势。
“稍不留神你就溜了。”道士走到女童身边,神情温和,没什么气势地责备她:“特意许给你的配剑,多少也上些心啊,臻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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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第九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