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墓衣行 第85章 第八十四章

冷汗顺着鬓边缓缓淌下，方宇轩从来没感觉到时间流速如此之慢。

几位武林高手联手都拿不下的白衣女子，此刻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那看死物一样的眼神，足以迫得人心理崩溃，他只能用力咬着舌尖，用疼痛来刺激自己的精神。

他身边的方乾同样如临大敌，甚至没有功夫去看一眼退到另一边的魔刹罗伤情如何。方乾甚至觉得，便是当年在天子峰巅败于剑圣之手，他所面临的压力也没有现在这么大。

这个白衣女子的形貌虽与常人无异，可她绝对不是人！

和魔刹罗一起退至另一个方向的卡卢比蹙紧眉头，他隐晦地向秦煌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用刀脊敲敲地面，发出清脆的“铛铛”声。

“李臻臻？”

他扬声喊了一句，众人的视线立刻聚集到白衣女子脸上，紧张地盯着她的每一寸表情。遗憾的是，那白衣女子对他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一双眼睛仍冰冷地注视着方宇轩。

方宇轩喉头动了动，勉强扯出个和善的笑脸，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吾名东方宇轩，开元十六年上巳节时，在下游历至华山，恰逢紫虚子拜入纯阳宫，吕祖于太极广场开坛讲道，在下有幸得吕祖指点，后作上巳春礼图献于纯阳，不知李道长可还记得？”

白衣女子依旧无动于衷，她脚下一动，整个人眨眼间便飘到了方宇轩面前，长剑在她手中快得带出了一道赤红的影子，不给人半点反应的机会。方宇轩凭本能一侧身，同时抬起手臂用藏在衣袖下的武器隔开了守心剑，另一手双指并拢冲着对方手肘麻穴击去。

方乾的掌风从后袭来，在两方夹击之下，白衣女子却不闪不避，她眉眼低垂神情冷漠，被隔开的手臂握着守心剑顺势向上一指，另一手掐了个剑诀，刹那间，一道淡蓝凝实的剑气赫然插在了她身前，以其为中心将近二十尺范围内，方家父子只觉得四周的空气骤然沉重起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仿佛在泥潭中挣扎，原本流畅的动作立刻变得异常艰难。

“生太极……”

方宇轩暗暗咬牙，这白衣女子行事屡屡出人意料，如今连纯阳宫的绝技都使了出来，加上守心剑，她的身份再无质疑余地。

怪不得纯阳宫一直以来都找不到李臻臻的下落！这昔日的天之骄女，一朝失踪后不知为何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苗疆，如今还被制成尸人傀儡，连死后也不得安宁，其间种种，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论年纪，李臻臻只比他略小几岁，现在武功却突飞猛进到了令人望尘莫及的地步，便是放眼中原，也没有几人能从她手下走过三招两势，五毒教若再有两个这样的高手，将来轻而易举就能横扫中原武林，这般威胁，实在让人不得不防！

更令方宇轩不寒而栗的是，在极近的距离下观察李臻臻，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李臻臻捏着剑诀的那只手姿势格外板正，每一个弯折动作都标准得像是用精密的器械规划好了角度。然而对正常人来说，在变招极快的交锋中，压根不可能将每一个动作都做到平日演练时那般严谨完美，这不仅是出招时反应不及，还因为人体的骨骼经络肌肉也根本经不起在极快和极大压力下的突然停止。

内力聚于双手上时威力虽然惊人，可出招者本身的手掌、手臂乃至半边身子也同样要承受相等的内力压迫，寻常武者切磋时收势不及伤及自身的情形屡见不鲜。像李臻臻现在这样将真气运行到极限、在手指几乎带出残影的快速变换下，每次恰到好处地捏出剑诀、保证每一个细微的姿势都堪称完美，这些都会给她的手带来数倍的力道反噬，叠加起来足以彻底废掉一个武林高手。

但是李臻臻现在却毫发无损，甚至，她的脸上从都到尾都没有露出一星半点的表情，连疼痛导致的肌肉自发牵引都没有！

她的身体强悍程度不输女戚，并且，她甚至不像女戚那样拥有痛觉。

飞剑满天势，陷入生太极气场，敌方受剑气影响而行动迟缓，持剑者则不受真气所控，优势尽显。

方家父子不敢硬拼，立刻抽身后退，同时大声呼喊提示魔刹罗和卡卢比，谁料李臻臻立在原地长剑一转，剑飞惊天，所有人立刻感到经脉一阵钝痛，正在运行的真气当即被打乱，气血翻涌，紧接着她手势几变，眨眼间又有五道剑气接连落在四周，以持剑者为中心，和生太极剑气一起围成一个完美的圆环——

神剑夺魄势、化三清！

孤剑破日势、破苍穹！

混元乾坤势、冲阴阳！

玉剑碎星势、碎星辰！

雷剑镇魂势、凌太虚！

二十尺范围内，六种剑气覆满全场，慑心夺魄气势骇然，远处的于睿当即惊惧交加魂飞天外，然而李臻臻根本不给她提醒的机会，以气场压制四人后，她缓缓将双手交叠、面无表情地握住剑柄，忽然用力向上一挑，满场躁动的剑气顿时被这个动作引爆，浑厚的真气骤然炸开、发出夏日惊雷般的震天轰鸣！

轰隆——

天道剑势、人剑合一！

*

平台的震动在山腹中引发了隆隆回声，乱舞的气流中夹杂着大大小小的碎石，砸得人身上生疼，即便秦煌等人几乎躲到了平台之外，亦没有逃过这股气浪的波及，几人掩着头脸，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和李臻臻展现出来的逆天武功相比，什么尸将、什么旱魃、统统不值一提！真正的魃魅，所过之处鸡犬皆尽、勿论活人！

恍惚间，众人都深深理解了楼翌在苗地的声威赫赫到底从何而来，南疆臣服这四个字，是魃魅用杀戮和鲜血铸就而成的。

震耳欲聋的回声在山腹中激荡了许久才逐渐平息，方家父子、魔刹罗、卡卢比皆被狂暴的剑气掀翻，肺腑受创委顿在地，曲云和穷桑亦是躲避不及，被爆炸的气场所伤齐齐失去了意识。秦煌、于睿身上带伤，莫雨、唐书雁功力不济，蔓延开来的锋锐气劲萦绕附近更是雪上加霜，令他们连站起来都十分困难。

平台正中央，白衣女子依旧垂手肃立，无喜无悲，周身上下除了外衣先前被划破几道口子外，再无半点伤痕。接连布下六个气场又瞬间引爆，恐怖的真气爆发仿佛对她没有半点影响，若不仔细几乎看不到她呼吸的起伏。如此惨烈的实力对比，实在让人心生绝望。

“我……”

眼见李臻臻静静转身，没有神韵的视线焦点依旧落在自己身上，方宇轩第一次生出了骂人的冲动，但随即又是满嘴苦涩。

李臻臻生前便被誉为中原武林天资最高年轻后辈之一，纯阳宫隐约将其当做下代掌门培养，被制成魃魅后，她原本就十分出众的武功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提升。他们这群人自诩武林一流好手，现在齐齐上阵也不是李臻臻的一合之敌，天杀的楼翌到底养出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有这么个魃魅守着，怪不得这么久以来都没人能说出烛龙洞中到底藏着什么，想必曾见过李臻臻的人，除了楼翌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烛龙洞！

方宇轩稍稍一动，伤势牵连立刻令内府剧痛不已，别说凝聚内力，现在他连抬抬手都十分困难，人剑合一引爆气场形成了无差别攻击，其他人必然也承受了剑气的狂轰滥炸，伤势相差无几，根本不可能从看上去毫发无损的李臻臻手中救下他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衣女子缓缓向自己走近，殷红的守心剑直指喉头。

‘吾命休矣……’

这个念头浮上心间，方宇轩有些难堪地闭上眼，思绪混乱不已。然而等了十几息，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落下，耳畔一声声地回响着纷乱的杂音，听得人头昏脑涨。

胸口的憋闷感越来越盛，方宇轩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旋即悄悄掀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垂落的白色衣袍，殷红的锋锐剑尖直直地指着自己的喉咙，可李臻臻本人却一动不动，那道令人喘不上气的死亡视线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他动了动脖子，视线一点点向上偏移，只见李臻臻单手握剑站在极近的位置，上半身却偏转向一边，一动不动地望着另一个方向。

*

秦煌手心里爬满了冷汗，黏黏潮潮的十分难受，可他现在完全感觉不到这些。剑气炸裂那一瞬他的内心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剧烈挣扎，理智告诉他，应该在李臻臻注意到这边之前赶紧离开，但抛下重伤的师长独自逃命……

于睿倚在他身边，每次呼吸似乎都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伤口上的药物是难得一见的好药，但大量失血还是让她眼前发黑、手脚冰凉。

李臻臻展现出来的武功强得令人窒息，就像神话中真正的青衣女魃坠落人间、被困锁在这处极阳之地。她没有理智，甚至不像女戚那样会害怕会退缩，几乎是须臾之间，就让他们这些武林高手从自矜自傲的天堂跌入悔恨无助的地狱。

随着方乾等人败落，他们这一行人，眼看只剩下唐之袖还保有一战之力，可她那点功夫在李臻臻面前明显不够看，不说从场中救人，她能不能在李臻臻反应过来之前将他们这些伤病号拖走都是个问题。

“袖袖……”

秦煌注视着场中，哑着嗓子轻轻喊了一声，他身旁的唐之袖顿时像被惊醒一般，忽地丢掉药瓶单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不该、不该在这里的……”

她的语气中夹杂着痛苦的颤音，连带着整个人都微微颤抖起来。秦煌无暇在她身上分神，他舔舔干裂的嘴唇，拱起后脊正要说话，可余光中的唐之袖忽然“唰”地一下站起来，大步朝着平台中央奔去。

“！”

秦煌心中一惊，却不敢出声喊她，他因紧张而过于僵硬的手扶在于睿胳膊上留下深深的青印，但后者似乎感觉不到疼，无动于衷地和他一起紧盯唐之袖的背影。在两人的视线中，唐之袖沾着血的那只手背向身后，探进暗器囊中不知在摸索什么，而另一只手依旧捂在脸上，从后方完全看不到她手上的动作。

山腹中轰隆作响的回声终于一点点减弱下来，秦煌战栗着目送唐之袖一路向前目标明确地靠近白衣女魃，直到双方的距离已经缩短到足以触发所有武林高手的警戒线，夹杂在回声中的零星不和谐音调才勉勉强强飘入他的耳中。

‘这是什么声音？女戚又来了吗？’

他头昏脑胀地想。

……

这一刻，冥冥中仿佛有一只神秘的手轻轻按下了暂停键，平台中央的画面忽然定格为一片死寂。那冷漠持剑逼近方宇轩的白衣女魃，就在人们绝望的眼神中、在咫尺之间——

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