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墓衣行 第82章 第八十一章

“杀了她！她是魃！”

*

陌生的声音突然冒出来，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停住脚步，而后方乾突然用带着一点惊喜的语气高喊：“阿罗？是你吗？！”

在场能令方乾失态的不过一人，刹那间，所有的视线，不管看不看得清，都齐齐落在两个正在角力的人影身上，曲云后知后觉地发现，正跟在后面小跑的穷桑身边此时空无一人。

“阿娘！”

这出变故令人始料未及，魔刹罗不知在何时恢复了神志，从她的反应速度和言语逻辑来看，简直和之前那个胡乱伤人的女祭判若两人。秦煌受到袭击是极突然的，离得最近的卡卢比和唐之袖只是勉强赶到，较远的几人没一个反应过来，可魔刹罗明明离的最远，却能在第一时间悄无声息地赶来并截住突袭者。

这种武功，已经脱离“人”的境界了。

“阿罗？”

方乾又唤了一声，他已赶了过来，却迟疑着不敢上前，他将其他人拦在身后，试探着又叫了一声。两个正在较劲的女子身形相当，内力似乎也在伯仲之间，彼此胶着着谁也奈何不得谁。刚才那句“杀了她”的嗓音十分陌生，周遭又是一片漆黑，到底是谁在说话，还真不能肯定。

众人心里打鼓，但好在场中之人很快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干涩，但吐字却更加清晰：“这里是烛龙山山腹的烛龙洞！她是女戚！女戚没有神志，赶紧杀了她！”

仿佛在应和她的话，另一个身影再次发出了那种如泣如诉的呜嘤声，语调哀婉，缠绵无尽，在黑暗中端是令人毛骨悚然。然而这股幽凉的气氛还没维持两秒，卡卢比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双手持刀、蓝红光影乍现，毫不留情地斩落在人影纤细的脖子上。

“嘭！”

一阵闷响，卡卢比难以抑制地惊疑出声，几个眼力好的人都看到，他的弯刀毫无花哨地劈在女戚脖子上，竟然稍稍反震了一下，随后被女戚一歪头、紧贴着刀锋死死夹在脸侧与肩膀之间，卡卢比收手，竟没能立刻将刀抽出来。

若非卡卢比身居明教高位、那形似鹤羽的黑白双刀“阴阳往极”又盛名在外，此刻众人恐怕都要怀疑这是不是一对没开过刃的装饰品。

“咿——”

夹着刀的女戚仿佛被激怒般，音调愈发高昂，让人恨不得捂住耳朵。可惜还不等她酝酿什么，方乾和方宇轩的掌风已经一左一右落在了她身上，一击在心口、一击在丹田，直接将女戚的尖啸打回了嗓子里。

然而，硬生生受了能将所有武林高手打成废人的重重两击，女戚只是身形颤了颤，最后更加凶猛地尖叫起来，发狂之下，她硬生生扳开魔刹罗的双腕，刚才打在身上的暗器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在巨力下竟将魔刹罗的胳膊扭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弧度。而魔刹罗也仿佛感觉不到痛，虽然被压制，但依旧努力牵制着对方。

“旱魃已非常人，不要留手！”

卡卢比趁机抽出了刀，他周身内息暴涨，赤红与幽蓝气劲交织，阴阳往极接二连三斩在对方纤细的脖子上，于睿剑尖的锋芒和方宇轩的混元真气交错打入致死命门及穴道，使得女戚周身的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再次被方乾蓄力一掌重重击在心脉后，她终于撑不住地收力试图脱身。

魔刹罗自是不肯放手，但女戚不再和她较劲后，注意力就放在了旁人身上，虽然双手不得空，但坚实的躯体和迅捷的反应仍让她立于不败之地，方乾几人又怕不小心伤了旁人，自然多了几分束手束脚，很快就被女戚寻空挣脱，飞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直到女戚彻底消失，众人才恍然回神，视线落在坐在地上无声喘息的魔刹罗身上，一种后怕的情绪迅速浮上心头。

和女戚比起来，之前魔刹罗发狂伤人，其实已经是相当收敛了，她若拿出女戚一半的本事，众人都不见得能全身而退！当下，除了方乾和曲云，其他人都默不作声地远离了魔刹罗——

女祭这会子神志清晰，但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又会变得六亲不认！

这点动静瞒不过敏锐的魔刹罗，她抬起头快速环顾四周，视线最后落在方乾身上，用嘶哑的嗓音小声喊了句“夫君”，忽然又捂住了自己的脸，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你看到了！你都看到了！”

她抽搐着抱紧自己，语无伦次地低呼着，痛苦而绝望。

时隔多年再与挚爱重逢，岁月不曾侵蚀他的风采，他依旧是那样气度卓绝、仪态翩翩，可当年美丽骄傲的女子如今却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不但容颜尽毁，还被人所控，动不动就失去理智大开杀戒。

魔刹罗不傻，重逢以来她虽大多处于浑浑噩噩之中，但并非对外界诸事毫无知觉。方乾另有家室，他与其他女人生的儿子俊雅清贵、武功高明又博学多识，言谈举止间不留痕迹地透出其优渥的出身和良好的教养，而自己的女儿却只能委委屈屈地被关在天一教，整日忍受着功力反噬的痛苦和周围人的异样眼神，为了尸将小心翼翼地讨好旁人。她知道自己不该怨恨，但在这一刻，她实在无法压制心中黑暗的念头，满心满脑都是破坏的蠢动和扭曲的嫉妒。

*

女祭的泣声哀戚而绝望，方乾心神大恸，那双惯来坚毅沉稳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一丝悔恨，他破天荒地俯下身单膝点地，低声安慰着她。唐之袖目光幽幽地看了魔刹罗一会，而后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正在打坐调息的秦煌身上。

尸人多身怀毒素，但秦煌此刻脸色尚好，再参考女祭穷桑的情形，她略松一口气，轻声对卡卢比道：“万幸，楼翌没有养毒尸的习惯，郎君的伤看着危险，其实无碍，出去后好好养个几日便罢。”

卡卢比淡淡“嗯”了声，他凝视着女戚退去的方向，沉默了好一会后才道：“旱魃果然厉害。”

“嗯？”

“在这里，某亦不是其对手。”

卡卢比回头，右手反手握着刀，目光落在秦煌伤处，语气带着几许凝重，周身罕见地透出一种使人喘不上气的凌厉威势，仿佛一个存在感稀薄的影子忽然化身为沉重的山岳。

唐之袖将唐书雁和莫雨招呼到身前，她握着唐书雁的手，发现那只手在闷热的洞穴中却冰得像刚从冷窖中运出来的尸体，皮肤之下，绷紧的肌肉一直在小幅度地战栗着。从头到尾，唐书雁都一言不发，她全身的关节仿佛生了锈，十分僵硬地随着唐之袖的力道摆动，牙齿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完全是被吓懵了。

唐之袖安慰了几句，可惜她在这方面上的天赋似乎和超高的习武悟性成反比，几句干巴巴的安抚之词丝毫没有缓解唐书雁的惧意。无奈之下，她只能向卡卢比征求意见：“法王阁下，不如吾等先退出去？这有人伤重有人吓失了魂的……”

“我的伤没事！”

秦煌刚吐出口气，立刻抗议般地反驳。

“不能退。”卡卢比同时出声，他的语调没有波动，但说出口的话却压得极低，令人心神绷紧——

“女祭看似理智，内里仍不乏尸人的癫狂心性，她不会许得吾等就这么空着手退出去。”

“……啊，您说的是。真麻烦！”

唐之袖抱怨般地嘟囔一句，她站起来招呼莫雨，让他跟紧唐书雁，并悄声叮嘱：“莫少爷，你可跟好这位唐姐姐，明哲保身。”

莫雨闻言奇道：“怎么，你们又改了主意、不打烛龙洞的想法了？”

他未注意压低声音，相隔十余尺的魔刹罗立刻闻声偏头，视线一投过来，莫雨立刻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仿佛被什么极其可怖的魔怪盯上，每个毛孔都疯狂叫嚣着危险。

魔刹罗的嗓音沙哑，平时很难从言语中听出情绪，但此刻简单的几句话，却还是能让人听出一种阴恻恻的杀意：“啊，差点忘了这小子，还有阿若丫头。”

“笃——”

唐之袖想都没想，抬起千机匣就是一箭，弩/箭带起破风声正中魔刹罗身上，吓了所有人一跳，好几人低呼出声，然而魔刹罗只是微微一晃，随后探手抓住了那支戳在身上的箭，稍稍用力就将箭杆捏出几道裂痕，往地上一扔冷嘲道：“这点雕虫小技，也想伤我？”

“于阁下而言确实不够看，”唐之袖“咔哒”一声将千机匣上了弦，手腕微微偏斜，匣口利刃正对着的目标也随之转移，杀意如烟，袅袅盘桓。

“可昭秀娘子的命，也不比我家大小姐金贵多少。”

魔刹罗身形刚动，立刻被方乾按住了。

“阿罗！”

他压着魔刹罗的肩膀，郑重地告诫她：“长辈的过节，莫要牵扯到后辈身上去。我希望你仍是我们初见时恩怨分明的爽利姑娘，而非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的魃魅。”

魔刹罗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僵住，方乾的话像一根针扎在膨胀到极点的气球上，令她才平复下去的情绪转砰地炸裂开来。她慌忙转神身，语气急促而尖锐，带着极重的气音，说出的每句话都像一个破风箱在呼哧作响。

“我不想的！夫君，我真的……”

“我知道、我知道……”方乾和曲云顾不得旁人，连忙放柔了语气再次安抚着她。

看于睿悄悄用长剑比划着什么，唐之袖犹豫几秒，最后沉默着将千机匣放了下来，阖上暗扣。她这个动作化解了一触即发的局面，卡卢比周身的气势平复些许，莫雨也跟着长长吐了口气，立刻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到了唐之袖身后。

被魔刹罗这个等级的尸人惦念上，只稍作联想，就令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然而在场众人即便不敢自认天之骄子，心中的几分傲气也非旱魃三言两语便能击溃。唐之袖能这么干脆利落地收手，让其他人很是松了口气。

情绪平定下来后，魔刹罗终于开口吐露了她所知晓的情报。

“这处就是烛龙洞。”

她首先肯定了众人的猜测，随后才细细解释：“此山名为烛龙山，方圆数千里皆被天一教占据，天一教弟子擅驭尸，苗地各部的尸人，在楼翌大肆屠戮与其为敌的教众之后，十有**都被关在此处。楼翌平日里醉心钻研禁咒，曾搜罗大量教中古籍，用以试验药物、培养蛊毒和炼制尸人，烛龙洞过去远不如现在这般安静。我隐约记得，这里曾经关满了尸人，可他们最后都去了何方……。”

众人神情各异，面面相觑，最后唐之袖幽幽地说了一句：“地火之下，倒是个毁尸灭迹的好去处。”

这话不提尚好，一说出来登时使人汗毛倒竖，想到那无尽的漆黑洞穴中不知埋葬了多少凶尸，众人只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几分，刚被暖泉缓解的疲劳，转瞬间又被脑补出的膈应所取代。

魔刹罗一边回忆一边诉说，她恢复神智显然已有了段时日，却一直蛰伏、按兵不动，此时在没有图示的情况下，烛龙洞的地形也她描述的七七八八。

“阿娘可知烛龙洞中有何密藏处所？天一圣殿内没有尸人的解药，解药一定在这山洞里。”他们这群人中除了尸人自己，就数曲云最关心解药的下落。

“云儿说得地方，倒是有这么一处。可是……”

魔刹罗迟疑了许久，或许是方乾和女儿的存在给了她勇气，最终她选择据实以告：“楼翌对那里守得很严，我不曾去过。而且，那里一直给我一种很危险的感觉。”

“我不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