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娘子双手背在身后,若说小姑娘刚才还只是警惕愤怒,那么在唐之袖的一番话后,她的神情就足以称之为阴鸷冰冷了。
“唐家堡。”
她慢慢吐出三个字,既不见初遇时的畏缩,也不复先时那般骄矜,而是很冷漠地应对着面前几人意味不同的视线。
“教主会对你有兴趣的。”
她这话令唐书雁想起了什么,不自觉地浑身一抖,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倒是唐之袖不以为意,她放下袖子,严严实实地扣好纽扣,不理小女孩那那针锋相对的视线,扭头对方宇轩两人道:“估算有误,这孩子危险,不比寻常幼童。楼翌不知花了多少心力培养她,在这南疆地界,除非一直让她晕着,否则谁也不敢保证能万无一失。”
方宇轩还未回话,便听邪娘子“呵呵”轻笑,她眯起眼睛扬了扬下巴,语带挑衅地看着方宇轩:“万花谷主,你父先前问我天一圣殿之事时,可是许诺了好些。怎么、现在你想反悔?”
唐之袖歪头去看方宇轩,只见他神态温和,面对小女孩这番夹枪带棒的话,依然是面上带笑,轻缓地摇了摇头,随后俯下身将手里的药方递了过去。
这个动作很有效地缓解了屋内隐隐呈现的剑拔弩张的气氛,邪娘子原是满面冷嘲,然而在看清纸上所写后,脸却微微涨红了,她细瘦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发白,那种针锋相对的气势也随之卸去大半。
“你是个孩子家,我与诸位都无意与你为难。”
方宇轩不意外对方神情缓和,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从容,言谈之间自有一番令人信服的魅力:“楼教主在南疆颇受爱戴,是难得的开明之人,我等也非是要与五毒为敌。只是一家人分别久了,团聚心切,且家父曾接到小妹求救信件,字里行间皆是泣诉,故而言行难免有出格之处。家父不善辩辞,此前失礼之处,还请你莫要放在心上。”
这番诚恳自述,令人在不知不觉间卸下几分防备,然而,他的气势又忽地一变,言辞中虽仍是一派温润有礼,但其间却逐渐透出几分犀利强势的意味。
“我等日前一入五毒地界,便有南蛮部族尾随追杀,手段繁多,间见层出。这些当不是待客之道,不知圣使可能为我解惑?”
邪娘子捏着纸,头颅低垂,眼神忍不住悄悄朝榻上的男孩斜去。尚不能完全控制好情绪的小姑娘,在这一刻彻彻底底地泄露了内心的挣扎与纠结。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了几息,唐之袖忽地身上一抖,在众人都不曾注意之下,倏然绷紧了肌肉。
“收拾一下,准备走。”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将垂落的薄毯替莫雨拉好,随后利落地转身跨出竹屋。
唐书雁:“???之袖?”
唐之袖站在几步远处,略抬手挡了挡从树叶间零落撒下的光斑,面无表情犹如庙宇内的泥塑木偶。
“我方才弄死了邪娘子养的蛇,蛇尸内的积液引来了追兵,你们先走,我另寻一路引开他们。”
紧随出来的四人皆是一愣,唐之袖瞟了眼神情微变的邪娘子,语气无波:“天一教内近日必然有变,否则楼翌的亲传弟子不会孤身带伤在外界行走。这小姑娘明明有引蛇之能,先前却在诸位面前百般示弱,不做反抗被带着行走,一方面是因莫小少爷身上有伤需得静养,另一方面,怕也是有仇怨更大的人物在后逼迫,她没有完胜把握,又无法联络楼翌下属,只得与诸位随行,权作庇佑。”
邪娘子直挺挺地杵着,嘴唇抿得发白,脊椎仿佛有根棍子撑着,不甘示弱地与唐之袖对视。她虽然一字未发,但在场之人皆是心明眼亮之辈,单看她这副表现,便知唐之袖所言不虚。
方宇轩以手抚须,忍不住感慨:“女侠所虑,多与在下……”
“天一教内应有旱魃两头,尸将四头。”唐之袖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客套,滔滔不绝地道:“吾等途经无量山花山镇时,听闻镇中有魃魅出没的传言,当地蛮人举族戒备,甚至耽误了一年中最重要的花山节,可见这等传闻当不是空穴来风。”
“我等留宿花山镇当晚,客舍中有一蛮族女子被杀,死者脖颈两侧有右一左四五处扼痕,根据扼痕方向、深浅,可判断出凶犯手劲极大、曾以单手掐住死者颈部并将其整个人悬空提起,然而死者舌骨与喉骨却未被折断,死因也并非窒息,这便需要极精准的控制力。”
“该女最终被开膛破肚,因脏器受损、失血过多而死,凶犯手段极其凶残,且犯案前后竟无惊动一人。若不是其离去时不小心触碰了我设在客舍中的机关,只怕我与柳三庄主都无从查觉,可见凶犯武功高明。”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便是刚才不在屋内的其他人,也循着声音凑了过来,面面相觑。方乾扔下正待削琢的竹片,详问了几句前因后果,蹙眉不语。
人群中唯有于睿反应最快,唐之袖略一停顿,她便顺着她的思路接了下去,沉吟着道:“原来还有这等隐秘。如女侠所言,这样一人,欲杀那蛮族女子时为何不直接扼死她、反而采取剖开胸腹这么麻烦的方法?”
她用手指轻点着自己的唇角,忽而问:“那蛮族女子有不妥?”
唐之袖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脸上一抹笑影转瞬而逝,随后肃容解释:“出事之后,那蛮族女子的尸首很快便被族人看管起来,待我入夜后再去查看,才发觉她只是被人利用,她的衣衫上,有很淡的天夕香气息残留。”
唐书雁当场惊叫出声:“什么?!”
“天夕香是勾漏山天欲宫世代相传的古方,效用自是不凡,除去散人内力,它还有另一用处,”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了顿,随后凝视着邪娘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它可用来驱、除、尸、蛊!”
邪娘子的瞳孔微微放大,脸颊肌肉因紧绷过度而轻轻颤抖。
场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众人皆是神情有异,最后,还是李滢受不住这古怪的氛围,硬着头皮主动举手:“那个……之袖,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死掉的那个狼族女子和天夕香、如果凶犯武功高强,那女子即使未中迷药也不顶用吧?……还有尸蛊是什么?”
唐之袖淡淡解释:“尸蛊乃是苗人以秘法培育出的蛊虫,需寄宿于活尸体内,只受蛊师操控。掌握了此法,便可驱使魃魅为己所用。”
于睿美眸睁大,立刻反应过来:“原来如此!杀那女子的凶犯就是魃魅!”
她贝齿轻咬,脑中灵光闪过,过去想不明白的一切此时豁然开朗:“天一教中定是有魃魅出逃!所以五毒弟子近日才会如此警惕、风声鹤唳,同时大量散播人手、排查生人,以求尽快抓回魃魅!而那逃走的魃魅亦是凶狡,不知从何处得知天夕香有驱除尸蛊之效,为摆脱天一教控制,所以一直小心隐匿行踪、四下搜寻宓……”
她一时想不起宓净儿的名字,只得含糊带了过去:“宓姑娘缀上柳庄主一行,想是欲借几位武功为掩护,同时暗地里将天夕香涂在蛮族女子身上,引魃魅现身。魃魅不知实情,趁夜色潜入客舍找上那女子,意图逼问天夕香的下落和用法,所以那女子才未被扼死,甚至连喉骨舌骨都未受损!然而这等秘事,她一蛮人自是无从知晓,魃魅见逼问无果,只能自己动手搜查……既是魃魅,性情定然与寻常人不同,仓促、暴怒之下,最终失手杀人。”
于睿话音刚落,唐书雁也跟着接口:“所以宓净儿即便武学平平、还因性情不堪颇受五毒女弟子排挤,天蛛使也必须救她,因为她手中掌握着天一教驱使魃魅的唯一破绽!……可是不对啊?这等女子,楼翌为何还要留着?直接杀了她、令天夕香就此失传岂不更好?”
“天夕香能除尸蛊,未必不能反向驱之。”旁边听了半晌的方乾沉声接话,随后深深看了眼神情平静的唐之袖,饶是他自视甚高,此时也难免生出“后生可畏”的念头。
“苗地虫蛊之术,其效与施术者水准密切相关,五毒历来有尸咒禁术相传,然能做到如今地步的,唯楼翌一人尔。”
周遭忽然传来“哗啦”一阵水声,众人条件反射地齐齐看去,只见秦煌正举着一只木桶将其中的水兜头浇下,他肩上搭着的一条灰扑扑的布巾被彻底打湿,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灰汤,乍一见就像个从柴火堆里钻出来的伙夫。
秦煌抹了把脸上的水,冷不丁对上众人的视线,不由得讪讪一笑,身上拽了拽自己湿漉漉的衣衫,顾左右而言他:“晚食只有粗饼……”
众人:“……”
他这一打岔,原本绷得紧紧的气氛刹那间烟消云散,一向不为所动的卡卢比难得以指压了压眉心,方宇轩甚至哈哈笑了起来,一扫眉眼间的愁绪,语调诙谐地道:“南地有鲜果山珍,皆是美味,近日累及小郎君随吾等奔波,待到事了,吾作向导,必不让诸位白走一趟。”
秦煌只能跟着应声,内心却是万般无奈。唐之袖一眼便看出他只是勉强敷衍,实则早恨不得一走了之,想来这人一路上尽做些挑水劈柴、建屋拾整的琐碎之事,还得忍受南疆湿热潮瘴的环境,若不是有师长压着,怕是早原地爆炸了。
她理了理思绪,见众人皆围聚一处,气流不通,不由得再次后退几步,拉开与诸人之间的距离。
唐书雁一直随时关注着唐之袖的言行,见她刻意躲避众人,想是不愿令身上气息沾染给旁人。虽明白此乃明智之举,但她心中仍是不可抑制地浮上一抹焦灼。
她与唐之袖过去并无来往,在归家后才有几分交集,唐之袖是个嘴硬心软的主,言语中虽不近人情,真遇了事却每每思虑周密、甚至主动相助。此时唐之袖明明对方家人一行避之不及,却因方宇轩和于睿相助柳静海疗伤之故,不得不掺和进这场恩怨之中,接下来还得只身引开追兵,实在令她愧疚不已。
“之袖,不若我与你……”
“不必。”唐之袖一口打断她未尽之言,定定地看着犹如惊弓之鸟的邪娘子,语速极快:“五毒与南诏王室彼此相扶,其势已成,宜交好而不宜为敌。魃魅出逃、楼翌分/身无术,此乃天赐良机,诸位皆是人杰,只需携这小姑娘深入黑龙沼,避守卫锋芒,并以其为向导,定可救出想救之人。柳庄主和阿滢如今不善武学,不妨往西边大理山城而去,借段氏地盘庇佑一阵,你二人不涉此间事务,无论何方势力都不至于出头为难。当然……”
她忽然露出一个邪肆的笑,看得所有人心中一抖。
“邪娘子,我知你有玲珑心思,所以只得委屈莫小少爷与我一道去了。”
邪娘子登时大怒,如临大敌般地拦住竹屋门口:“你敢!”
唐之袖却不着急,负手在后悠悠地道:“你且看看他可还在?”
邪娘子面皮抽搐,一言不发地冲进屋内,数十秒后再次冲出来,手里抓着莫雨刚刚盖在身上的薄毯,神情狰狞似欲吃人:“你把小雨哥哥带到何处去了?!”
她这话一出,诸人皆是愕然,卡卢比和秦煌相继进屋一看,出来后亦是满面诧异:“当真不见了?!”
秦煌更是心绪波动,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在西域初见唐之袖的那一幕。那时也是几个呼吸的间隔,一个身负机甲的活人就彻底失了踪影,过后他回想起来,不是没怀疑过那匆匆逃走的妇人,但始终辨不出其中的手法,耿耿于怀了好一阵。此时再见唐之袖出手,在惊奇同时,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唐之袖不答,只轻身上树,这附近长的皆是茂密粗竹,韧性颇好,便是挂了个人上去,也仅是被压得低弯,晃晃悠悠上下点动。
“追兵将近,我先去了。”她不理邪娘子暴怒的神情,修长五指以一种极快的频率交错拨弄着肩上的金属零碎,这样的动作若是落在琴弦上,想必能奏出一支轻灵悦动的乐曲。
“此地已不安稳,诸位且尽快离开。待救得人,只需往大理山城报信,我自会将莫小少爷送回,保证毫发无损——”
声音未散,人影已失。
邪娘子大骂着向前追去,然而她体弱气短,又兼内力被封,哪跟得上唐之袖的动作,几步后便不得不用双手撑着膝盖,呼呼喘着粗气。她一双眸中怒火灼灼,猛地回头逼视唐书雁,言辞中仿佛浸着血,一字字格外渗人:“唐家人!若是小雨哥哥有半丝不妥,我必令你等尝尝那万蚁噬心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