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龙沼,天一圣殿——
乌灵风漫不经心地踏进自己的院落,院中的各色植物瞬间像是被惊醒一般,她每走一步,都跟着做出各种轻微的扭曲和颤动,数只蜂子嗡嗡地围上来,盘旋几圈,好一会才似确认了主人,又不感兴趣地四散飞去。
“长老大人!”
水烟站在院门口跺脚,乌灵风的这座院落里满是她精心培育的各种奇诡植物,寻常人若是不经许可随意进入,绝对是有进无出。
“这般慌慌张张的,能成什么大事?”乌灵风嫌弃地回头看了她一眼,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机缘不是旁人赏的,想要就得自己去争,你敢来我的院子外头说话,却不敢到教主面前去求?”
她这话说得刺耳,水烟顿时露出几分难堪,咬着唇委屈地道:“奴何曾不想,只是教主大人……大约一直未看得上奴家……长老大人!那宓净儿依仗的不过是几张药方子,论武学、论资历、论对圣教的忠心,她哪一点比得上……”
“所以才说你蠢!”
乌灵风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烦闷地哼了一声,从旁边树枝上用力揪下一朵鲜艳的花,三下两下将其拆了个七零八落。
“宓家女人再不如你,人家也有一点好,会哄男人!”她抱臂看着不知所措的水烟,冷冷嘲道:“你整日捧着药罐子钻研个啥呢?我那侄儿天纵奇才,想制什么自己便动手了,何时轮得到你个女娃娃去替他排忧解难?你想入圣殿,就得看清自己的位置,想做教主的得力人,就少琢磨点情情爱爱的玩意,好好学学无支祁的做派。若是冲着教主身边玲珑儿的位置去,就别看不起宓家的女人,她的才文手段有够你学的!”
水烟的表情微微凝固,纤纤玉手不自觉地攥了又攥。乌灵风将她可怜兮兮的神态看在眼中,虽恼恨后辈不争气,但终究还是放软了声音,意有所指地道:“我见过那么多女娃娃,你可是最贪的一个,水烟。”
她走到院中一架花架前,挥手拂开周围的蔓藤,矮身坐在一个小小的秋千上,脚掌点地轻轻地晃动着。
“我那侄儿偏爱博学多才的汉女,容颜好的更得他欢喜,可你自己数数,圣教上下,能做到这两条的,除了小云儿还有谁?宓家那女人称不上正经汉人,也就凭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巧嘴,才哄得教主稀罕。”说到这里,乌灵风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面上多了几分中年女人才有的疲惫。
“教主在中原的时候,曾有个喜欢的不得了的汉女,但是那汉女念着旁人,年纪轻轻就死了。”她轻轻“呵”了一声,面上似喜似悲。
“我那侄儿也是个痴人,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念念不忘,你以为邪娘子是怎么来的?她不过就是个平头百姓家的闺女,只因那汉女一句话,说她体质特殊适合修习圣教武功,我那侄儿就巴巴地捧着她护着她整整十年!”
说到激动之处,她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直接捏碎了一根小儿臂粗的蔓藤。
水烟低着头,不敢接话。
“所以,你也别怨我抬举曲云那丫头。”乌灵风平了平气,掀起眼帘扫了一眼表情难看的水烟。
“教主这些年心结未解,我是他的长辈,自然看得出,他过得并不快活。曲云丫头到底是苗人的女儿,血脉天生与吾家亲近,又是好才华好相貌,若说有谁能将教主的心从一个死人那拉回来,我瞧她的胜率最大。”
“可是曲云明明和穷桑……”水烟不甘地争辩道。
“一头尸将算得什么。”乌灵风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打断,不屑地撇了撇嘴。
“穷桑确实有胆色,当年唯有他敢跳艾黎的炼尸池,可那又怎样?尸将就是尸将,生来就是受人驱使的,那关口上艾黎的汤方配得仓促,根本没考虑一战之后的尸将还能存活多久,穷桑被一池子烈性汤药极大地伤了根本,筋骨扭曲神志散尽,想要恢复难如登天。”
“情情爱爱这玩意啊,陷进去的时候是毒药,迷人心智,可要是真走出来了,就会发现其实也不过是那么回事。”
“现今,圣教发展一日胜过一日,教主将来也会站得更高、见得更多,美娇娘哪里都不缺,一个死了十几年的汉女,我倒想看看他还能不能再念上个十几年!还有云丫头也是,在穷桑变成尸将之前,她可是从来没正眼看过这位同门小师弟,现在教主帮她调养身子,逐步消除当年功法冲突留下的后患,到时候,一个风华正茂,一个雅致风流,哼,我不信死人和尸将还能像如今这般占着他们的心!”
说到这里,乌灵风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水烟。
“烟娘,太贪心可要不得,好好想想,到底为何要进天一圣殿。只有你自己看清了,我才能到教主那里替你说话……”
两人正说着,宫殿深处忽然传出一声尖锐嘶鸣,声音中包含着雄浑的内力,即便经过重重院墙阻碍,传到两人耳中时依旧令人全身一颤,汗毛“唰”地立了起来。
“长老!是女祭!”
水烟心里的那点委屈和绮思瞬间化为乌有,她有些惊慌地扭头向声音处望去,口中喃喃道:“怎么会!女祭送来时分明已经用过药了,这才过了多久……”
乌灵风比她反应更快,尖啸声一出就刻转身往屋里去,几个呼吸后,她已经携着一个药瓮和一面造型奇异的骨鼓大步走了出来,不满地望了水烟一眼。
“一个个!都是不争气的东西!”
她愤愤地道,同时直直地向着啸声起处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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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有断谷,壮阔且深,十数余溪流河水由四面八方汇聚入内,乃成大湖。古有人称此大湖昆明池、叶榆泽,又因其状似人耳,或如明月抱珥,故得名洱海。
微风阵阵,碧波盈盈,一筏竹舟好似一片浪尖小叶,随着荡漾的水波起伏摇曳。竹舟之下的湖水清澈透亮,不时可见游鱼成群、自水底怪石间穿行而过。两岸悬崖壁立、山势险峻,随着河流渐窄山崖愈近,颇有种山环吞海的壮观之势。
竹舟之上有两人一马,唐之袖双臂交叠枕在颈下,后脑勺靠着绝尘小马驹的腹部,眯着眼翘着脚享受着暖融融的日光,小马驹卧在她身边露出半边肚皮,胸腔一起一伏地打着小呼噜,偶尔轻轻甩动一下灰白的鬃尾,一人一马无比悠然惬意。
相比下来,立在竹舟尾部拿着一根长竹竿哼哧哼哧划着船的李滢就辛苦多了。她用长袖长裙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周身每一寸皮肤,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背对着太阳费力地控制着竹舟的方向。
然而“南舟北马”这句话终究不是说着玩的,在来到南疆这一个多月里,李·真·女汉子·滢除了从“不会水的旱鸭子”成功进化为“水性不精的笨鸭子”外,并无其他值得称赞的收获。
“之袖、呼呼……我不行了……”
李滢脸红脖子粗地用长杆死死别住水下的石头,然而竹舟在水流的带动下,还是止不住地试图打圈,就是不肯好好地直行向前。
“早跟你说了不用管它,漂到哪算哪。”唐之袖懒洋洋地冲她撩着水,声音里带着几分朦胧的睡意。
“我——就——是——不——想——嘿!
李滢使出吃奶的力狠狠一杵长杆,竹舟终于如她所愿地转了个方向,像喝了酒似的继续以S型路线向前漂去。
“每天、呼呼……都要……做一个筏子、呼呼……太累、靡费……颇多……”说到最后,她甚至跩起了文来减少吐字数量。
“又不是你做啊。”唐之袖依旧悠闲:“这是柳庄主的功课,别说一个筏子了,每日让他做两个三个他都做得。”
“何况,即便你顺着心意把筏子划到个好位置,也一样弄不回上游去。回去的时候你骑马,我还要靠两腿跑呢。”
“呼呼……”
李滢终于放弃了,她一屁股做下来,使劲喘着粗气,末了又觉得热得不行,干脆趴下来将下半身都浸到水里,同时像树懒一样紧紧抱着长杆,另一端伸给唐之袖握着。
歇了一会,她忍不住使着长杆捅捅唐之袖:“之袖啊,这都十天过去了,附近一直不见五毒弟子的影子,他们当真会拿解药来吗?”
闻言,唐之袖的指头微微动了动,随即语调淡淡:“大约不会了吧。不过柳庄主的功力恢复顺畅,可见那药香仍是旧方子,不曾改动,有无解药也不碍事。”
李滢“啧”了一声,她学的是三脚猫功夫,内力极浅,中天夕香后发作得快,解起来也容易些,只吃了几天又腥又苦的药叶子,便又恢复了往日登坡上高的本事,当下摇头晃脑地感慨起来:“五毒教果然都是阴毒狠辣之人,他们不知你能解我与柳庄主身上的药,现今想必就是在拿那位宓姑娘的性命来抵我们低头呢。”
她大半身伏在竹舟上,双脚不时拍击着水面,感受着清凉的湖水一阵一阵拂过周身,不由得发出一声愉快地轻吟:“真凉快!”
“确实狠了些,不过也不失魄力。”唐之袖同她一来一往地拉扯着竹竿,同时一点点分析给她听:“宓净儿是段家子嗣,因而我等一入苍山洱海地界,大理山城就有了反应。宓净儿与吾等已结下死仇,然柳庄主却是霸刀柳氏嫡子,他若出事,霸刀必然不死不休,中原武林也会随之震动。大小姐虽声名不盛,但出身亦不可小觑,段家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外室的女儿,去和柳、唐两家结仇。反正宓净儿已废,五毒教又不为她出头,一个无用之人,舍了就舍了。”
“怪不得段家看上去并未对宓净儿有多重视……”李滢犹豫着道:“那位段氏家老、段云峰,他来访两次,每次都感觉怪怪的。”
“人丁兴旺,私下的龃龉也会随之增多。”唐之袖见怪不怪,她一边注意着时不时地以掌风轻轻拍击水面调整竹舟的角度、避免它撞上崖壁,一边随口道:“大理段氏始自汉威武太守段颖,其家主一脉久居融天岭大理宫,苍山洱海的山城则是段氏宿老的居地,属六脉神剑宫与天龙寺管辖。神剑宫与五毒结盟、奉南诏王为主,而大理宫更倾向重返中原、叶落归根。此二者理念不合,近年因南诏王、五毒教势大,神剑宫也跟着水涨船高,宓净儿虽是天龙寺大悲长老的后嗣,来历却不光彩,如今神剑宫自己都不吱声,段云峰出自大理宫,又能伸张什么呢?帮亲帮理都行不通。”
“话是这么说啊,但段氏对自家后嗣就这么不闻不问……”李滢用食指顶着草帽帽檐,撇嘴道:“总感觉挺怂的,若是在天策府里,谁敢欺负吾家儿郎,同营的将士定会齐齐打上门去。”
唐之袖“哈”地一笑,附和道:“那可不是!论同门之谊,哪家能与天策军士一争高下!”
两人正说笑,只听耳边水声轰然作响,原来竹舟不知不觉间已驶出了狭窄水界,两岸的山崖在后方远去,湖水水流骤然变急,推着单薄的竹舟上下颠簸起来,不察之下晃得李滢和小马驹连连惊叫起来。
“都上来!稳住身形!”
唐之袖迅速将李滢拉到身边,一手抢过竹竿插入水中,在内力喷薄之下,竹舟硬生生被调转了近90度,晃晃悠悠地向着岸边驶去。
“走啦,捉岩羊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