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墓衣行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这一天傍晚的江津村难得多了几分生气，鲍大夫出去一趟，不止带回了好几个伤得不轻的壮年汉子，还有五大车装得满满的物资。消息一传出，全村人都从家里跑出来聚到村口看起了热闹，沉寂了许久的村子第一次响起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唐之袖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周围虽未见人影，但也能远远地感受到村中弥漫着的欢乐氛围。她无心去搀和那份热闹，于是拐了几个弯，凭着记忆走到了午时落脚的院子，却发现院中只有唐书雁坐在一堆新采来的木头边拿着小锉刀正在做一些简单的零件，而唐小婉和叶凡均外出未归。

唐书雁听见动静抬头，见是她进门，脸上露出一丝如负释重的神色。

“之袖，你回来了。”

她拍拍手上的木屑站起来，几步走到唐之袖身边，向着屋内努努嘴，压低声音道：“还气着呢，你和他是怎么回事呀？”

唐之袖闻言只摇了摇头，并未解释，而是反问道：“书雁小姐，我的千机匣用着可还顺手？”

唐书雁下意识地扶了一把腰间的千机匣，点点头，而后叹道：“我多年未摸千机匣，如今手都硬了，这惊羽诀功夫怕是已经废了大半。还有，你别躲我的话，你都顺着人那么久了，今日为何定要和他拧着来？”

她这边正说着，院中房门突然被推开，秦煌神色冷冷地走出来，漠然地扫来一眼，对着两人道：“唐大小姐不必烦心了，你们要回蜀地，在下也正与教中朋友一并，分开之后，谁都碍不了谁。”

“……”

唐书雁无语地用眼神示意唐之袖，可唐之袖此时却像是铁了心一般，眉毛都不皱一下，只淡淡点头应道：“如此，郎君一路走好。”

秦煌见她这样冷情，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焦躁气闷再一次翻涌上来，攥紧的指节愈发透出一阵青白。从小到大，他因着武功好、容貌好、又兼出手大方会哄人，几乎没有看中却追不到手的姑娘，便是有一两个矜持的，他只要磨上一阵子，也无一不心想事成。

对唐之袖，秦煌几乎是在第一眼看到时便稀罕上了。对方武功不弱，无法硬来，他也愿意耐着性子跟在旁边慢慢哄着，原想着一路行来手也拉了腰也搂了，对方即便还有顾虑，心里多少也会有些意动，却不料今日这事彻底让他看清，自己完全是在自作多情，唐之袖根本就不在意！

尽管内心情绪剧烈翻涌，秦煌最后仍是勉力将其按捺下去，他之前虽撂了狠话，可到底是心气难平，不愿在两人面前落了下乘。唐之袖一个姑娘家都如此淡定，他这时候若是恣意发火，倒显得有多舍不下似的，着实难看。

正尴尬间，院外忽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轻松愉悦的对话笑声，唐书雁顿时大松一口气，连忙主动出门将人迎了进来。只见叶凡正十分有损形象地用肩膀扛着一大袋粮食，另一手拎着些打包好的锅碗瓢盆等物，唐小婉跟在他身边，用外衫兜了一小捧新鲜的菌子，同时与那名叫鲍曦的小女孩说说笑笑。

两人都没看出秦煌与唐之袖之间的暗潮汹涌，一进门便笑着打了招呼，又张罗着拾柴打水做饭。

唐之袖眼看那松开的袋口中露出一小捧晶莹饱满的米粒，当即好奇地走上去，抓了一把在手中捻了捻，问道：“这些都是哪来的？”洛道的耕地大多荒废，村民们能找到食物就已算难得，哪能有品相这么好的稻米可吃。

“陈镖头送的呀。”鲍曦欢快地回答道，她年纪小，此时看到有美味在前，早就把先时的伤感忘得干干净净。

“秦大侠和唐姐姐帮陈镖头解决了大麻烦，他就把这些粮食都送给我们了，前头还有些好布料，特别特别漂亮！”她一边在院子里跑着，一边喋喋不休地形容起来，一双眼中流露出期盼向往的神情，只恨不得将旁人全都拖去一并饱饱眼福。

唐之袖听后微微垂下眼帘，面上的表情也淡了。她附身去帮唐书雁捡了一些废木条做柴火，半晌后才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罢了。福威镖局这回人手损失惨重，再带那么多货物，路上实难周全，索性只带贵重之物，将吃食衣料都留予你们，也算还了人情。”

“之袖姑娘这么说未免太偏颇了。”

叶凡正巧打了水回来，闻言不赞同地道：“陈镖头这样正是一举两得，如今这江津村的百姓要那些金银玉器何用？虽是贵重，可吃不得用不得，还不如粮食布料来得实惠。而陈镖头将那些珍品器物带出去，日后东山再起也能有个依仗。”

唐之袖听了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并不与他争辩。叶凡将她的这番神态看在眼中，心里顿时不大舒服起来，他自认所虑周全，正欲继续同她理论，不想此时忽然有一老者从院外走来，他背上背着个又厚又大的油纸包，进门一见唐之袖便咧开了嘴。

“唐姑娘如何走得这么急，可让老朽好找。”

院中的人闻声齐齐看了过去，唐之袖一怔，随后快步走上前，态度却比刚才温和了许多：“老伯可还有事嘱咐？”

“无事，无甚大事。”

老汉连连摇头，他将背上的油纸包拿下来，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只见里面放着的是一大片极为厚实的风干猪腿，甫一打开，便能嗅到一股淡淡的咸香味，用手一摸，还能捻出点细细的油花儿。

鲍曦见了顿时“哇”了一声，盯着那熏猪腿眼睛都直了。这年头，如此大的一块熏肉即便是放在外头的耕种人家，也是只能在过年才能吃上的美味，更何况是江津村这些连粗粮都吃不饱的村民。

“向老爹，这么好的肉难道要给我们吗？！”

“小曦儿机灵，这腌肉原是为我儿留着的，他今年回不来，老朽想着，不若送给几位大侠，也免得放坏了味儿。”

老汉笑呵呵地说道，鲍曦刚才的话显然令他十分开心，当下极为自信地指着猪腿介绍道：“几位莫嫌弃它卖相不好，老朽做了三十多年腌肉，就没人不赞的，味道如何，几位一尝便知。”

唐之袖心中顿时升起一抹暖意，眼前这个老人虽然生活不易，却仍愿意拿出最好的东西答谢自己，这一片猪腿，其中所包含的情谊远比那些镖局送出的米粮衣料要贵重得多。她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却还是推拒道：“老伯何须如此，在下先前不过是顺手为之，实在当不起这般谢。”

“当得起！当得起！”

老汉一边说着，一边生怕她不肯接受似的抱起猪腿就往她怀里塞，口中同时道：“吾儿几年没有消息，多亏唐姑娘，如今老朽再也不用每天悬着心挨日子，单冲这一点，老朽就无以为报。而且……”

他硬将猪腿塞在唐之袖怀里按着不撒手，同时大大地张开嘴，示意她朝里看去。

“姑娘瞧，老朽总共就剩这几颗牙了，还想着以后走的时候一并带到地下去。老朽做的腌肉滋味没得挑，可就一点不好，太硬。吾儿牙口好，吃着不费劲，可老朽如今只能含糊着喝些粥水，这腌肉就是留着，也只能煮了提提味，平白浪费了好东西。何况这肉已经放了些时日，再搁久些，也不适合吃了，姑娘就收着吧。”

听他这样说，又见老汉嘴里确实只剩下稀稀落落四五颗牙齿，唐之袖想了想后也不再推拒。她抱着熏肉，郑重向对方道谢：“如此，在下就不和您客气了。”

老汉见她收下，面上的皱纹更舒展几分，又与她说了几句，方才蹒跚着离去。

唐之袖手上托着那硬的像石头似的猪腿，只觉得不过一会自己就全身都散发着熏肉的味道。她无奈地笑笑，随即自腰间摸出一把极为锋利的小刀，从一片猪腿肉上削下了长长的一条，将剩下的部分重新用油纸包好，递到鲍曦面前。

“我只留这些，剩下的你拿去给别人分分吧。”

“真的？！”鲍曦兴奋得简直要跳了起来，当下欢欢喜喜地抱起纸包，直接往背上一扛，也不嫌重，抬起脚就往外跑，口中也不忘大声道谢。

“多谢唐姑娘！有肉吃喽！”

唐之袖看着小姑娘欢快地跑远，心情也不觉好了许多。她掂了掂手上剩下的肉条，转头对着唐小婉等人笑道：“这肉看着不错，等下可以切碎一些，和着米熬成肉粥。二位小姐这几天吃的都是干粮吧，正好换换口味。”

唐小婉正在将能吃的菌子一一挑拣出来，听她这么说，也不禁笑着点头：“好啊，我原正愁菌子吃着没有盐味。正巧我们也没有多余的锅子，这下一并解决了。”

有了吃的就有了动力，几人随即各自分工，劈柴烧火，先将碎肉放入锅中煮了一阵，待油花溢出后，才放入新米和菌子一并熬煮，不多时，一锅香喷喷的鲜菇肉粥就已做好。

正待吃时，又一个人推开小院的门，大步走了进来，嘴里笑呵呵地嚷着：“鲍某来蹭口吃的，各位煮了什么东西？这么香！”

“鲍大夫。”

唐小婉忙起身为他让了个坐，又拿勺子为他另盛了一晚肉粥。鲍穆侠双手接过，道了声谢，然后端着粥碗深深地嗅了嗅，面上露出几分怀念与感慨：“这是向老爹做的腌肉？真是久违的味道。自我们逃到江津村，有多久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了……”

唐书雁听着他的自言自语，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用筷子轻轻搅合着热粥，忽然问道：“鲍大夫，这做腌肉的老人家，姓向？”

鲍穆侠咽下一口粥，点头：“是啊。向老爹过去是用弓的好手，连熊都猎过，腌肉，硝皮子，他一人比得上好些家积年的猎户，谁在山中弄到了货，都乐意送到他手上处理。听说他年轻时也在江湖上跑过，临到老了就回家乡来，偶尔做做南北客商的皮货生意，如今洛道打不到什么好货，他这手艺也渐渐地见不多了。”

唐书雁默然点头，然而蹙起的眉头仍未能舒展。唐小婉盛好粥换了个位置坐到姐姐身旁，见她这般神色，便忍不住问道：“阿姐，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

唐书雁回神，赶紧掩饰性地喝了口粥。她沉吟了一阵，终是忍不住道：“秦郎君，你还记得今日在破庙里遇到的那人……”

秦煌之前一直冷着脸，默不作声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就着热粥啃粗饼，此时听到唐书雁的问话，他嘴里叼着小半块饼递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含糊着道：“怎么？”

“或许是我想多了……”唐书雁见他这般，顿时又犹豫了。

“我们从庙中回来与陈镖头汇合后，他很激动……称那人为……向斩萧……”

“向斩萧是何人？”鲍穆侠全不知情，此时不明所以地开口询问，唐小婉和叶凡未入桉林，也一并看着唐书雁等她解释。

“你没猜错，书雁小姐。”

唐之袖这时忽然出声。

她端着一碗肉粥，手拿一个自制的小木勺，一口一口吃得十分仔细。唐书雁在看过去时，忽然觉得她的这幅平静表象下，竟隐约藏着一种极淡的伤感。

“那个被你们杀了的向斩萧，就是那位向老爹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