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墓衣行 第18章 第十八章

小小的铜壶装水不多，放在火炉上不一会就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唐之袖掀开壶上的顶盖，也不怕烫，直接越过那氤氲的白汽拎起手柄，壶中沸水划过一道好看的弧线注入面前的空杯，至九分满时停下，如此三次。

“夜里寒凉，二位小姐太不爱惜自己了。”

杯中热气袅袅，唐之袖捧着杯子，以一种舒适的姿势歪在椅子上，苍白修长的手指覆着热腾腾的杯壁，很快便留下了几道浅红的印子。

鉴于唐小婉对叶凡的感情，唐之袖不待人催，主动将之前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并着重描述了叶凡当时的神态语气，末了才淡淡地道：“这些事，我本欲等天亮后再告知两位，不想小婉小姐现在还未歇息。小婉小姐，你可还有什么疑问？”

唐小婉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她并不是那等伶牙俐齿的女子，唐之袖刚才所言听着句句占理，即便她本能地感觉哪里不对，也无法做出反驳。何况，叶凡返家不止是求情，更是为了叶家上下都无比重视的大小姐，她心里再舍不得，也不好在这关头跟上去缠着叶凡。

唐之袖将她纠结的神色全部看在眼中，心中冷冷一嗤。来江南前，她在唐家堡听了不少议论，心里十分认同唐家大长老唐怀义的评价——唐小婉此人，虽是单纯无害，可骨子里十分自私。任何一个有情有义的江湖女侠，都不会丢下为保护自己而死的兄长不管、自己却和情郎继续私奔，可唐小婉偏偏这么干了。刚才唐之袖把话说得那么难听还挑白了唐家堡的损失，可她愣是一句都没有问过唐无乐的伤情、更别提关心一下死伤弟子的家眷安顿。只凭这点，唐之袖对唐小婉的印象便一下子从单薄变得极差，所以她才故意在唐小婉面前提起藏剑山庄对他们家大小姐叶婧衣的重视与爱护，就是存心为了膈应她。

叶凡再喜欢你又怎么样？涉及到他亲妹妹，还不是连夜撇下你赶回藏剑山庄报信，你难道还能为此抱怨不成？

虽然这不是一道选择题，但在叶凡心中妹妹和媳妇的分量孰高孰低，恐怕得让唐小婉纠结好一阵子了。

眼见唐小婉被唐之袖几句话顶的无言以对，唐书雁只能暗暗叹息一声。她同样与唐之袖不熟，但只要想想唐之袖是斩逆堂出身，便能猜到她为何故意刁难自己的妹妹。如今唐之袖是这次江南之行的负责人，从父亲唐傲天和唐怀智等人的态度中便可看出，唐之袖在唐家长辈们心中的颇受重视，唐书雁知道她不可能真害了小婉的性命，可这样一个人物若是对小婉有了恶意，甚至从中作梗的话，唐叶两家的亲事就当真危险了。

看着唐小婉失落无助的样子，唐书雁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替她问道：“之袖，如果藏剑……我的意思是，假如叶家始终不肯应允这门婚事，你又打算……怎么办？”

“还是书雁小姐明白事理。”唐之袖眼中亮光闪动，看着两人微笑道：“我们唐家好歹也是传承百年的武林世家，叶家若是不允，那当然就不~嫁~咯~。”最后三个字的语气格外轻快，仿佛正巴不得一般。

“什么！”

唐小婉一惊之下就要起身，却硬是被唐书雁按在原处，这位唐家长女神态冷静，目光锐利，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小婉不嫁，然后呢？”

她的这番气度终于让唐之袖正视起来，不再说笑似的敷衍。她坐直身子，语气也一扫之前的疏离，带上了几分郑重意味：“大小姐当知，女子嫁出去之后就是别家的人，除了相夫教子，还要侍奉公婆、打理家事，就是受了委屈，娘家许多时候也无法插手。叶家规矩重，上头虽然没有婆婆，但叶老庄主却是个一言九鼎的，小婉小姐如果得不到他的认可，就算勉强嫁进去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即便叶五庄主愿意护着你，可他上有老父兄长，下有同门弟子，哪能面面俱到，到时候孝悌礼义一起压下来，日子久了，夫妻感情难免受影响。唐家金尊玉贵地把你养大，不是让你去藏剑山庄受气的。”

说到这里，她手掌一竖止住唐小婉的反驳，加重了语气道：“如今是唐家同意这场婚事而叶家不允，小婉小姐不能嫁去藏剑山庄，不代表叶五庄主不能入赘唐家堡呀。”

“……啊？！”

唐书雁和唐小婉全部语塞，两人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入赘！让藏剑山庄的五庄主入赘！！！

她是怎么想出来的！！！

唐之袖知道自己这个提议十分冲击两人的三观，遂不等她们发问便径直解释道：“无论是出嫁还是招婿，都需前往官府备案，小婉小姐不愁衣食住行，因而我所谋的，乃是一桩被大唐律法承认的婚事。”

“如今小婉小姐与叶五庄主之事已不再是秘密，我们唐家也不是那等落魄人家，到了这个地步，长辈们再有不满，也大都捏着鼻子认下。再有，叶家是男方，受的影响本就小些，女方都松口了，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继续扛着。如果事已至此仍是不允，那就意味着叶家不是看不上小婉小姐本人，而是心存顾虑不愿与我唐家堡结亲，这种情况，叶五庄主再怎么求都是没用的。”

唐之袖说到这里，语气再次低了下来，跳动的炉火映着她黝黑的眸子，隐隐显出一丝冷酷无情的意味。

“现在叶五庄主与小婉小姐感情正深，越是阻挠，效果越适得其反。我之前表明唐家堡立场，并将叶大小姐与其师傅的消息告知与他，已经令他感激涕零，直接消除了当初门主不允婚的负面影响。等叶五庄主兴冲冲地带着消息回到藏剑，发现婚事仍被其父拒绝，再对比唐家的宽容，呵呵，他的心中会怎么想呢？”

唐小婉仍是懵懵懂懂只理解个大概，唐书雁却是悚然一惊，她潜伏五毒教时见过不少阴私手段，一下就理解了唐之袖的深意，当下有些艰难地道：“这样、恐怕只一时有效……日后……”

“书雁小姐想得太多了，日后如何，还得看小婉小姐能不能拢住自己男人的心。”唐之袖讥诮地回了一句，她这话说的十分露骨，顿时令两个未婚女子都微红了脸庞。

唐书雁到底经历的多一些，见唐之袖如此口无遮拦，赶紧打断她的话头，轻声啐道：“什么话都敢乱说，这样子下去以后谁敢娶你？”

唐之袖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顺着她的意思换了个话题：“赘婿在我朝虽地位不高，但江湖人并不太讲究这些，连长歌门的青莲居士都曾入赘许家，如今门主为女儿招个年轻有为的夫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赘婚只是为了成全叶五庄主和小婉小姐，门主一脉尚有无言少爷，并不存在子嗣压力，叶五庄主也无需舍弃姓氏，只与小婉小姐快活过日子便好，若是门主觉得这个女婿可堪一用 ，令他参与些庶务也无不可，只当又多了一个儿子罢了。”

“更何况，藏剑山庄至今没有第三代男丁出生，无惜师兄刚才的话你们也听到了，叶英、叶晖、叶炜因着旧事，不太可能再娶妻生子，四庄主叶蒙……”

唐之袖说到这里，皱皱眉头，罕见地带上几分迟疑：“当年柳夕去世、叶炜在霸刀身受重伤，他为替兄长报仇打上门去，虽得了个‘血麒麟’的名号，但说到底还是吃了一场败仗，被扫地出门，自此以后再没听说过什么关于叶蒙的大消息。如今他也是三十多的人了，藏剑山庄至今未流露出给这个儿子说亲的意思，谁知道他们什么想法，保不准日后也是和他三个兄长一样。如今叶家第三代只有一个养在霸刀的女娃，小婉小姐与叶五庄主成婚后若是能尽快诞下男丁，我倒不信藏剑山庄看着嫡支后嗣单薄真能忍得住。叶老庄主已过耳顺之龄，年纪越大，心态也会慢慢改变，等看到健健康康的大孙子，他还能像现在这样咬死不松口？只要藏剑山庄肯放下姿态，到时候主动权就掌握在我们手里，两家的关系、小婉小姐的名分、还有孩子的姓氏都能商量。”

唐小婉的心神一直不定，这时忽然听到唐之袖对子嗣之事侃侃而谈，顿时羞得不敢抬眼，红着脸直往唐书雁身后躲去，声音细若蚊吟：“说什么呢……”

唐书雁也是无奈，她发现唐之袖非但没有一点少女的旖思，反而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妈子一样，对这些事张口就来，偏偏本人还毫无自觉。

“咳，小婉，要不你先回去？”

唐小婉躲在唐书雁身后，先是快速点点头，然后又立刻摇头，她忽然从姐姐肩头露出半张脸，大着胆子问：“小凡哥哥……他能同意吗……当初霸刀山庄那位柳夕小姐为何不……”

唐之袖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唐小婉又联想到别人身上去了，顿时有点哭笑不得：“那不一样。”

“藏剑山庄和霸刀山庄之间，牵涉到一些旧事。”唐之袖思考了几秒，简单解释道：“当时不仅是藏剑山庄不同意柳夕进门，霸道山庄也不想认下叶炜，只是到底疼惜自家女儿和年幼的孩子，才勉强让叶炜进了柳家大门。而我们唐家不一样，门主和老太太心底都默许了这桩亲事，有些利害关系待我回去与他们细说一番，想来也无人再会反对。”

唐小婉点点头，稍微放下了心，随即有些怅惘地道：“柳夕小姐真是可怜，那么年轻就病逝了，若是她还活着，和叶三庄主也是一对神仙眷侣吧。”

唐之袖见她说这话时竟隐隐流露出一丝羡慕，不禁哂笑一声，道：“小婉小姐莫羡慕别人了，要知道叶五庄主对你一片深情，不知羡煞了多少女子。那柳夕和叶炜又有什么？柳夕只几年就拖垮了身子，她还是习武之人呢，那时候难道叶炜看不到？说到底还是放不下昔日的傲气，即便成了婚，心思也不在养家糊口护佑妻女之上。最后结果你也看到了，三人开销重担基本落在柳夕身上，柳夕的辛苦、疲惫、还有抛下的尊严，那不是一天两天，是几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叶炜体谅她了吗？总要等到人死后，才记起一个人的好，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唐小婉听得怔怔的，手指一点一点绞了起来，“我不知道……”她喃喃地嘀咕了一句，忽而又道：“小凡哥哥不是那样的人。”

唐之袖扯扯嘴角，没接话。

唐书雁转身抱住妹妹，怜惜地轻轻拍着她的背，“你和柳夕不一样，叶凡也不是叶炜，你用心待他，日后一切都会好的。”

“……好啦，二位小姐，这次是真该去休息了。”

唐之袖站起来拍拍手，走到旁边推开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进而道：“我在启程时就已联络了扬州这边的商会，三天后，哦不，现在已经过了子时，两天后的傍晚有一队唐家的大型货船将启程北上，二位搭船走一阵子，是直接回唐家堡，还是随船队去东都逛一圈都由得你们。我身上还有师尊交下的任务，就不陪二位一起了。”

唐小婉一愣，然后赶紧追问道：“那小凡哥哥呢？只有两天时间，他……”

“他必然是赶不回来的。”

唐之袖似笑非笑地看着面色骤变的唐小婉，抱着双臂事不关己地感慨：“藏剑山庄如能答应婚事当然皆大欢喜，二位若是去东都还能顺便采买些喜欢的东西做嫁妆。可要是藏剑山庄仍然不松口，就只能看叶五庄主如何抉择了，是义无反顾追随你入赘唐家堡呢，还是舍不得叶家从此与你江湖不见。小婉小姐，这可是考验叶五庄主对你的感情的绝佳机会哦！”

“不！”

唐小婉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嘴唇颤抖拼命摇着头，声音里带上几分哭腔：“小凡哥哥他……这样对他太过分了……”

唐之袖压下想要捂上耳朵的冲动，心中的不耐再一次油然而生，唐书雁见她面色转冷，生怕她再说出什么刺唐小婉心窝子的话，于是赶紧抢在前面道：“傻丫头，之袖是在哄你呢。”

“……啊？”

唐书雁站在唐小婉身前，挡住她看向唐之袖的目光，温声道：“之袖不做没把握的事，老太太和阿爹都看好她呢。留你在这，很多事情都不好办，只有你离开，她才方便和藏剑山庄谈条件，这结亲不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唐家堡和藏剑山庄有生意来往，涉及到商路、人手、钱财，许多事情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谈妥的，到时候有的扯呢。”

“是么……”

唐小婉委委屈屈地应了下来，或许是怀着一丝侥幸，她没有去向唐之袖确认，而是默默认同了姐姐的说辞。唐之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为了耳朵少受点罪，也没去反驳唐书雁的一通瞎扯。

这一夜，便在许多人心事重重之间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