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融火山呈锥形,越往上愈是陡峭,好在各门派武学傍身,熟悉的位移技能用起来得心应手,不用多时,两人一俘便登上了山巅。
顶部火山口极为开阔,东西直径两端若分站一人,放眼望去不过一指节大小,气壮宏伟,浩大如斯。山口内凹陷落,向下三处错落的圆形祭台静伫中央。
踏入山口便是祝融之眼,细看才发现,原来先前上空飘过状若火烧的薄云,并非被落日所映照,而是为焰浆衬亮,少量流体从细小的缝隙溢出,淌在几座祭台的底部。
红雾萦绕,其间被侵蚀的熔岩沸热而滚烫,一行几人站在徐徐升腾的雾气中,听姜隐讲道:
“沧溟绝境依附实景而生,万象变幻由程序生衍而启,寰宇孤绝,时间衔环,天地往复,昔日灾祸似身下海潮次落又迭起。”
“若要走出循环,突破既定法则,便要借力,借天地之力,借当今法则之力,让时空重新流动,自香巫曦凰将两界融合,海岛误入此间数载,现在是时候,该将它推回真正属于它的地方了。”
她顺着风送来的潮音,望向脚下湛蓝的海,颇为满意地看着奔流不息的潮水,欣然出声:“看见了吗?循环已破,时间真正开始流动了。”
唐禹呆滞地看着,他成了一束乱流,阻止变得无效,先前的努力变为徒劳,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错过。
从利用紧急溯洄修复,榨取世界本就捉襟见肘的能量,以限制系统直至对局结束也无力进行二次读档,进而到确保岛屿东南部能在不受干扰的情况下,达成充分的地质活动。
她想借地动的自然之力,松卸虚实嵌合的沧溟岛,只是此处秘境与系统如唇齿相连,若有个万一,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再一次失去挽回的可能,错失了正真想要挽留的东西。
果然,所有的便宜都是有代价的,命运的馈赠早在背后标明了价码。
无论他愿不愿意面对,无论他是否承受得起。
为什么呢?
奔腾的潮水,接连背驰离开的人。
他艰难地别过头。
岩浆,焰火,飞尘,他看不清两个人的脸。他们都掩在升腾的烟雾里,正如二人突如其来的转变,藏在不愿告知的真相后,扑朔又迷离。
他坦诚相对,他真心相待,他从不欺瞒,期望生活一直安定,盼望得到二人理解与认同,希望时间总有天填平认知的沟壑,解开立场的对峙。
他坚守、阻止、挽回,认为善意和容忍能得到回报,最后在他们眼里却是不值得交付的傻子。
哈。他成了一个笑话,明教口中碍眼的烦人精,他们前行路上不得不扫清的麻烦。
他沉湎的平静只是水面粉饰的假象,偶然的关心,细微的帮助,立场的缓和,冰释的前嫌,全都成了他的一厢情愿,一场彻头彻尾的独角戏。
红光打在他的脸上,笼成一卷揭不开的纱,他出神地望着流动的焰色,蓦然想起院子里炮竹燃烧的花火,烟花绽放的爆裂声,想到遛进家串门的球球,那些不经意出现在他桌角的小说,总是被多买的冰红茶,西域商人的糖果,还有房檐下被串成风铃的贝壳。
他们比他们口中的要在意,
他也比他以为的要放不下。
他放任自己奔腾的思绪,即便在一个如此关键又紧要的时刻,他难以理解姜隐口述的原理,正如他们不曾体会他过去一次次向他们描绘,致力向他们展示的愿景与期望。
什么地质活动、火山休眠期,什么板块挤压、消亡边界,什么呀哦太平洋?
火山有生命吗——为何是活的?和上次香巫教曦凰有什么关系?怎么就东北角的流焰渊成了印证??
他!也!没!有!摁!快!进!啊?!
“而活火山下的地质运动本就相对活跃,我们只需要利用岛上轻微的局部地震,适当干扰火山内部的岩浆活动,现在东南部的海水倒灌所产生的后续连锁反应已经开始让两个沧溟发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偏离……”
这和火山有什么关系!?
他蓦地看向伽飞,不是?他懂了?懂什么了?
这就听懂了??装的吧,一定是在装的吧?!
“综上所述,火山的彻底喷发只是时间问题,需要我们耐心等待。每个步骤,不能保证环环相扣,因为全是我瞎扯的。”
他就说一定有人在装。
等等,
她还要,把、火、山、……点了?!
听完心中只剩惊骇,他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而一旁的对话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一共几成把握?”
这也正是他所好奇的,他在意到开始弄不清自己究竟想要结果如她所说的那般——彻底去除东海上的这枚沉疴宿疾,还是更期望结果不遂她愿,暂解今日一时之危。
风带了云来,日光变得明灭不定。
“一成?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不能更多了,你我顶多算半个,若是再把我们队剩下的俩加上,可能从心理上算起来——会好那么一点?”
冷雨随风洒落,点点浇灭他的心。
如此抽象的随机性,再加之如此低的概率,这和双十一抽的奖池有什么区别?
他现在更希望是姜藏锋过分谦虚,说不定还会有个除滞散呢(大雾),额口胡,说不准还有个峰回路转呢。
“你是懂得四舍五入的。”(俺也觉得:))
唐禹发现,原来当一个人无语至极时,是真的会笑,而这并不取决于对方的幽默,相反,它恰恰出自于荒唐。
至少他今天就悄悄看到了。
“所以说爆炸是一门专业的艺术,而我是业余的。”但显然有人拥有“薛定谔的猫”般的厚脸皮,永远呈现一个量子波动状态。
风雨俱来,雷声后至。
南面传来轰隆巨响,山顶几人倏忽感到脚下一阵震颤,火山口裂开,周遭的沧溟石开始起伏耸动。
天地间爆发起剧烈的震荡,风势渐狂,发出撕裂万物的尖啸,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伽飞那句压在风声之下的怒号:“胡闹!”
“你又是不止这一条退路。”
刚回怼完,姜隐便自知失言,尴尬地回避着对方几欲喷火的视线。
她暗自于心反复告诫,且勿在此逞一时口舌之快。
唐禹:啊???
何时他又错过了一集!?但下一刻,他已无暇多顾——在风瘴之外,旁人无从得知的视野里,他“看到”惊雷落地,劈开坚实的地层,在岛屿的南部留下了醒目的深痕。
整个绝境战场都被波及,神殿坍塌,道路断开,往西迷踪岭连绵的山岗,一处倾覆,又接一处隆起。在他们数百丈外,落魂坡一带裂出天堑,深藏地底的宫殿随烫红的熔岩重现天日,岩浆缓缓流出,这些自火山而去的浆流,在大地之上迸出一道猩红而灼热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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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活火山附近的土地之下,往往储存着大量的活跃熔岩。”同时,他想到来时那座雄伟地宫的流焰,以及被侵蚀出的巨大空洞,再往里是祝融火山下极近地表的岩浆房。
“数以万吨的岩浆聚成地下湖,一个熔岩之湖。”即便他从未顺着那些空洞进入被侵噬的深处,但不难推测,那是另一片“海”,
凝聚在岛屿下的海量的岩浆往复涌动,如沧溟之上奔腾不息的浪潮,这又何尝不是藏在她内心深处的一片海,沉在侠客岛残阳余烬下,掩在低气压完全降临前。
“它们虽看似平静,蛰伏于地表之下,而我要做的,所做的,是让它们都出来。”
他早该知道,
——能暂时抑住海的,只能是一场更大的风暴。
听着她话语中抑制不住的兴奋与迫切,他有些迟疑。
毕竟是第一次人为干预火山的周期活动,即使再理论丰富,谁也不能保证结果的准确性,而已经化为绝境buff的香巫教曦凰就是前车之鉴。
他希望她和从前一样冷静些,一成不到的成功率,不值得非要在今日陪那群无关紧要的人冒险。只要界匙还在,未尝不可再谋划出个更为周密的妥当方案。
直到他听见她说:
“你又不止这一条退路。”
呵,他有后路。
也对,一时的失忆并不会影响最基础的判断,从联系到合作,这个局,他并非无懈可击,她何尝也不是破绽百出?再一回想,他从头到脚正如眼前被焰浆熔透的石块,化在了原地。
从一开始就是。
是不屑于,还是不在乎?
客观事实前,对真相不加掩饰的陈述永比露骨的责难更加刻薄。
去TM的客观。
她从不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抛光情绪,不抱任何期待,余下的淡薄、冷漠,通通都成了直接从他身体中生出的金属片,将他割得鲜血淋漓,他不痛,却觉得异常可笑。
所以……这就是瞒着他地下暗渠存在的理由?
先前所谓的合作,口口声声的信任,究竟有几份真心?,他的容忍,他的退让,最终换取的不过是害自己放松警惕的麻醉剂。
到底是为了试探那把打开秘境的密匙。
想到曾经嘲笑唐禹,可到头来,他越发觉得——自己才是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一直是,从来都是。
呼吸变得抽痛,他竭力压抑着这份不自持地颤抖。而对方恰好意识到了他的失态,还在解释道:
“暗渠不是我发现的,在首个风圈收缩完成前,我的队友在追击红名的途中,发现了刻录在巫灵神殿上的秘密。当时,人造地下河道的存在更倾向于一种猜测,毕竟我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证过,传言真伪难辨,即便是对曾经鸠占鹊巢的香巫教人,亦是如此。”
虽然她过往在荡魂坡一带常卡的陷地bug,更加佐证了这据传说的真实性。
“我不是一早就知道的人,后来未曾相告也只是我不愿因情报的不确定性,害你在风暴中后期去到圈外冒险。”
或许是吧,但她更喜欢掌握主动权而带来的踏实感,“但罔象不同,天地规则使然,它是无法在绝境模拟出的风暴中受到伤害的,作为开渠引流的对象,它再适合不过了。”
“请理解我,这样一个本身属于小队共有的秘密,我没办法做到像在迷踪岭墓室中的私人发现般直接交付与你。”
关键消息,或者说秘密,无不拥有者与之对等的价值,而天下没有白费的午餐,她也是在队长交接的最后一刻才收到这份情报。她要对自己负责,对队友负责,才对得起肩负这份重任。
她说了很多。
就她一张嘴,怎么就能做到这么吵?
“很快你就会亲眼见证——启动祝融之眼祭坛的程序与我最开始告诉你的别无二致,即使我清楚,不靠它你也别的方式可以选择,启动祝融之眼,这于你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但如今我们一起走到这里,为何不让的安全多一份保障呢?”
“接下来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他好像听了,又没听。不过已足够他调整好情绪。
-
姜隐觉得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对方很难看不到她的诚意。
从南面的珊瑚海吹来了一阵风,携着水汽的凉意,穿过沸腾着燥意的山顶,将他凝成一块沉默的玄武岩。
“你同意了?”她试探道。
沉默就是默许,是让步,是纵使目前万般无奈,依旧不得不苟同。
这意味着她可以趁机问出:
“所以之前在龙门抢到的……”钥匙到底被他藏哪儿了?!
我的宝贝钥匙^o^
当初的我对你爱理不理,现在的我差点高攀不起T^T。
“你过来。”
在经历足够的观察,确保对方没有余愠后,最终她还是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跟前,紧接着头皮一痛——
他竟敢扯她的头发?!
怎么会有比……这,居然……
棕黑的发丝散落及肩,稍显凌乱,甚至有一撮挡住了部分视线,可目光的焦点始终在那支躺在他掌心的簪子上。
没想到,这把使得当年龙门生变的源头,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兜兜转转,竟以这样的方式回到了自己手中。
额还是,应该说自己头上?
她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唐禹,原来这就是灯下黑,不怪他处心积虑找了这么久,猫师傅是会藏东西的。
不过为了藏好东西,把界匙放在她那儿,何尝又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算你小子运气好,赶在今天遇见了我。
如此看来,界匙威能不减半分,对外物吸引力完全不逊色当年,难怪她一睁眼,这流落到秘境门口的生魂全被自己遇见。
她先前还纳闷儿了,开始怀疑起东海的风水,毕竟好好一处福地洞天,怎就恁是变成了垃圾填埋场?
(虽然她一开始确实是带着“建厂除杂/加速世界净化”的规划到这里考察来着……再顺便发挥一下主观能动性。)
“你看,我实在没骗你,”她一脸无辜地望向唐禹。
自己也是讲信誉的,“互惠互利,合作共赢,顺手友情相助帮忙减负”的目标一直没有变,只是操作过程发生了一点点(?)变化。
主要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在顶着个这玩意儿满世界乱晃啊!!!
好在事件还在她掌控之中。
“你敢承认从没一点私心?”唐禹目光似箭,逐字叩问。
“来都来了。”姜隐避而不答,“想看烟花吗?”
她语气中带着安抚意味的讨好,继续转移话题道:“今天正好给你们放一个,那么大,点起来一定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