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其实并不老,甚至比顾心兰还要年轻,今年刚到四十,生养了四个儿子的她依旧保养得很好,朱红色的梅花暗纹交领上襦衬得她肤色如雪,静姝进了门后便跪在她面前行礼,视线只盯着前方铺开的织银裙摆。
“抬起头来。”老夫人叶沈氏的嗓音十分温和,入耳有如沐春风之感。
静姝依言抬起了头,只将视线上移了些许,停在那双白嫩修长的手上。
叶沈氏仔细打量了她几眼,便同先前徐嬷嬷那样问了话,只是到第三个问题却不是徐嬷嬷那般问的:“你可喜欢阿英?”
耳边猛然炸落的惊雷令沉寂的小脸骤然起了波澜,静姝恍然抬头,望着叶沈氏一时失了礼数。
徐嬷嬷在旁听着心头重重一跳,隐隐觉得接下去的事情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叶沈氏看着静姝震惊的神色心里确定了几分,便继续说道:“阿英并未娶妻,又不喜与人亲近,我听说他待你有诸多不同,有意把你指给他做侍妾,照顾他的生活起居,你可……愿意?”
温煦的话语到最后渐渐轻了去,叶沈氏看着静姝的脸色愈发苍白,到最后面如死灰,心里不由沉了沉,难道会错意了?
昨日叶沈氏叫长子过来时也提了这件事,叶英起初十分惊愕,随后不留任何余地拒绝了,她不死心,又想把那姑娘叫来问问意思,万一人家乐意叶英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不好拒绝一来二去接受了呢?
底下的人是真的会错了意,只以为这阵子庄里的风言风语都在说那乳母的女儿使了手段让叶英上了心,虽然叶英拒绝了,但有这般歪心思的丫头决计不能留在落梅居,所以嬷嬷们才对她连番敲打,生怕老夫人把人撵出去。
自己走和被主人家赶出门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万万想不到叶沈氏居然是打着完全相反的主意,真真是让人白忙一场,若是能给叶英做侍妾,那些按捺着心思的丫鬟怕是铆足了劲地想到叶英面前露脸吧?
“这姑娘怕不是高兴坏了……”徐嬷嬷看着静姝刷白的脸色不由屈身虚扶了她一把,暗暗掐了掐她的手臂示意她赶紧应下。
这可是大造化啊!
可被这天降福运砸中的静姝却浑身冰凉一片,她脑海有些浑噩,循环往复着昨日叶英的话。
记住她的身份。
叶英不想娶妻,自然不可能要什么侍妾,他知道老夫人不死心,所以才会告诫她谨言慎行。
她是什么身份?
什么也不是,最多不过是个乳母的女儿罢了。
静姝缓过神,伏身朝叶沈氏磕头,“娘亲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在灵前发誓为母守孝此生不嫁,若老夫人开恩,奴婢愿伺候庄主一辈子以报当年收容之恩,但除此之外奴婢对庄主绝无非分之想。”
里外的丫鬟婆子将这话听得分明,诸多惊诧错愕的视线落在那纤瘦的少女身上,空气寂静许久才响起叶沈氏失望的叹息:“带下去吧。”
徐嬷嬷将静姝带出去交给候在外面的秦嬷嬷,看着后者紧张的模样再看看比来时脸色更加虚浮的静姝,不由叹了口气,将里头的情况一说,说得秦嬷嬷满脸震惊。
松涛苑的对话很快就传到了叶英的耳中,得知叶沈氏歇了心思,叶英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再想到静姝,又不自觉地拧了拧眉心。
隐隐地,他感到了不安,恰逢盛长风身边的药童到访,他不得不放下心思前往济世堂。
叶英到时盛长风正在桌前眯眼翻看着一卷极为古老的羊皮纸,他敛了气息进门没有打扰,视线落在盛长风手边一堆泛白的短枝上,他记得这是从静姝的药渣里寻到的异物,盛长风从前未见,并不知道它什么。
“叶庄主。”盛长风余光忽见一抹人影,抬眼便看到了叶英站在一边,他捋了捋胡须,直起微佝的脊背和蔼一笑,示意左右全部退下。
叶英作了一揖,便在盛长风的邀请下坐到了桌案对面,“盛先生可是有什么发现?”
盛长风笑了笑,将一份脉案推到了叶英面前,后者打开来一看,发现是叶婧衣的诊治记录,
“这……”
“婧衣小姐的三阴绝脉乃是少阴、厥阴、太阴三脉经脉堵塞,气血不足,需得定期施针调理疏通缓解,年岁愈长病发的频率愈高,即便老朽竭尽全力也未必能保婧衣小姐活过十八岁。”
盛长风说的叶英都知道,他看着手里的脉案心思沉落,如今婧衣已是三岁幼童,却仍旧脆弱如新生婴儿般。
“而静姝姑娘,乃天绝之脉,十二正经皆堵,若是放在常人身上,胎儿内外不通在母体内便会小产,根本活不到出生。”盛长风又推出一份薄薄的脉案,那是他这些日子给静姝刺针探脉的结果。
最奇怪的就是,静姝不光出生了,还平安无事地活到了十六岁,如非顾心兰病故这一打击,医者根本不会有机会给她把脉。
叶英想到几年前那老道长神神叨叨的话,问道:“依先生看,静姝的绝脉可是天生?”
“难说,不过人为的可能性极大……”盛长风神色微微凝重几分,语气也严肃起来,“叶庄主,老朽信得过藏剑山庄的门风,但此事需慎重,叶庄主可否告知老朽,静姝姑娘这脉……与婧衣小姐当是无关的吧?”
心跳莫名加快,叶英平静的眸光起了涟漪,“盛先生何处此言?”
“静姝姑娘身上怕是有一奇物,能驱使绝脉之人气血自通,是以虽绝脉已定,却与常人无异。若是婧衣小姐得到此物,那她的三阴绝脉……”
盛长风的话在叶英心底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婧衣的三阴绝脉可解?
“此物……”
不料,老神医的未尽之言在这时如一盆冷水泼下,“婧衣小姐的三阴绝脉或有根治之望,只如此一来,静姝姑娘只怕当场毙亡。”
少了推行气血的灵物,静姝只会比叶婧衣死得更快。不管静姝是否是叶家为叶婧衣准备的出路,盛长风觉得他应该把所有结果分析给叶英听。
从济世堂出来后,叶英去了隔壁的长生院,小小的婧衣一身冰薄的肌肤蜷缩在乳母怀里,皮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他见过幼妹病发的模样,咳血不止,半点生气也无。
静姝,也是如此。
盛长风说绝脉之人最忌讳大喜大悲,情绪过激气血疾行会导致阻滞更为厉害,幼儿小时还不通人事,等待感情丰满被周围环境牵动就要时刻小心了。
显然,遭逢养母去世的静姝就是一个例子。
叶英在长生院待到很晚,回落梅居时秦嬷嬷已经带着静姝回来了,听侍从禀报说静姝在顾心兰墓前大哭了一场,进门时双眼都是红肿的,心弦难免收紧了几分,叫来秦嬷嬷问话才略略安心。
夜里,叶英有些辗转难眠,次日他又到了济世堂找盛长风,“不知盛先生可知静姝身上是何物?世间若有相似的……”
“这……老朽见识鄙薄,至今仍是不知。”盛长风指了指桌案上那堆风干了的药渣,“关于这个药材,老朽也只是初步推断是某种兽骨,效仿了历来龙骨的炮制方法,有镇惊安神之效,对静姝姑娘之前的情况是极为对症的。”
但具体是什么骨盛长风却说不上来,观其色泽应当是白龙骨,可白龙骨在龙骨中的品质不算上乘,这堆药渣大小不一,质碎易裂倒是符合上品青花龙骨的特征,依盛长风多年的经验,应该是比青花龙骨还要上乘的东西。
在药学上的造诣盛长风自问比不过长安那位有药王之称的人物,也因静姝身上接二连三的神秘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预备写封信去长安附上这奇特的龙骨一问究竟。
当然,他只是好奇龙骨的来历,静姝的脉案他是不会说的。
叶英回到落梅居后让人把静姝叫了过来,昨日她从母亲那里回来后他还不曾找过她,盛长风的话让他对静姝既忧心又复杂,要是能查清她身上的古怪就好了。
他已命人暗中寻访那位不肯透露名姓的道长,事关婧衣的性命,他会尽可能地去寻找解救之法。
“奴婢见过庄主。”低柔的嗓音打断了叶英的沉思,他顿了一瞬才将目光落到静姝身上,他总觉得这次醒来以后她变得不一样了,应是兰姨去世给她的打击太大,她还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他也是。
压了压心头忽然涌起的伤感,叶英缓了神色,问道:“身体可还有哪里不适?”
“多谢庄主关心,一切都好。”
“昨日……母亲那边可有为难你?”松涛苑里的对话一早就传入了叶英耳朵,虽然知道母亲没再追究,但那份心思到底是过了明面的,他不想静姝为此感到不自在。
小脸略白了几分,静姝下意识抬眼看向前方的男子,那道清冷沉寂的眸光同样看着她,似要将她看透。四肢蓦地有些冷,她很快垂下了眼,轻声道:“奴婢知道庄主无意娶妻,不会给庄主添麻烦。”
她向来是知道他的,叶英心里放心,看着她大病一场后格外消瘦的身形,又忍不住温声嘱咐道:“兰姨四十九日未过,逢七祭奠的时候替我上一炷香,这阵子……不要哀思太过,盛先生的叮嘱可都记得?”
“奴婢记得,请庄主放心。”
听着她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的话叶英终于发现那不止一星半点的不适感从何而来,他轻蹙着眉心,“你无需自称奴婢。”
对此,静姝只是在短暂地停顿之后恭敬地行了一礼,“庄主,礼不可废。”
眉间的褶皱加深,他不习惯她如此自轻,她是乳母抱养的孩子,他却从未将她当做下人看待,“静姝,你并非山庄奴婢。”
安静的少女沉默片刻,似有明悟。
晌午过后,打理叶家生意忙得脚不沾地的叶晖忽然到了落梅居,一进门就面色古怪地直瞅正在案前临帖的兄长。
“怎么了?”
叶晖心里打着嘀咕,到底还是把手里捏着的一张纸递了过去,叶英看了一眼惊觉字迹熟悉,再一看内容脸色骤然沉了下去,落款上的手印鲜红刺目。
这是一张身契。
落款:顾静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