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不能瞑目的顾心兰,静姝的身体一僵,如提线木偶般让人架到水盆边洗脸梳头,洗去脸上交错的泪痕,苍白的脸上红肿的双眸尤为凸显,配上一身素白的孝服更是憔悴。
待到梳整过一番,左右的两个嬷嬷抹了抹泪,搂着踉踉跄跄的静姝出了房门,再见到叶英的时候他正从卧房的方向缓步而来,身上也是匆匆换了一套饰物极少的白色云纹锦衣,他不能替乳母戴孝,只能如此了。
顾心兰能留在藏剑山庄里停灵,对下人而言是极大的尊荣,清早叶孟秋夫妇听闻叶英乳母病故遣了身边的嬷嬷过来传话,交代叶英这几日不必前去请安,好好操办乳母的后事,以敬哺育之恩。
灵堂就安置在落梅居不远的一处空院子里,院子不大,里外悬满了白绸,一席白布盖住了灵床上清瘦的尸体,无神的双眸一见那凸起的人形立刻跌跌撞撞地想要冲上去,旁边的嬷嬷连忙搀住她,终于忍不住悲叹道:“心兰年纪轻轻就去了,留下静姝这孩子孤苦伶仃的,往后可怎么办啊!”
叶晖原本正在院中同旁人说着丧事的仪程,见他们进门晃了晃神,看到往日乖巧温顺的少女苍白无助的模样心中生出许多悲戚,不由上前宽慰几句,却不见那张哀恸的小脸有丝毫起色,只好叮嘱两旁的人好生照顾。
四周全是落梅居的下人,看到静姝由人陪着过来内心无比怜惜这个早早失了母亲的女孩儿。
叶晖寻到了站在阶前望着灵堂不语的兄长,“大哥,可需要吩咐底下的人都来吊唁?”
抿紧的薄唇微微蠕动,叶英的嗓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将消息在各处传到即可,不必勉强。”
“这守灵哭灵的人……”叶晖又瞧了一眼跪在顾心兰灵前同样一言不发的少女,“静姝自己可以么?”
任谁都能看出来静姝脸上的灰寂和那种似要随风而熄的虚弱,叶晖知道昨夜绝非咳了一口血那么简单,静姝是真的一不留神就会跟着顾心兰去了的。
“盛先生交代要静养,灵堂安排别的人手,静姝有秦嬷嬷陪着。”叶英说的嬷嬷就是一直搂着静姝安抚的那个老嬷嬷,是老夫人嫁到叶家时的陪房,叶英独居之后被老夫人安排到他身边伺候,在落梅居中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有她照看静姝他比较放心。
然而就是两人说话间的功夫,灵堂里忽然起了不小的骚动。静姝本跪在灵前,空洞的双眼直瞅掩住顾心兰面容的白布,旁人的劝慰听得太多,耳畔已是乱哄哄一片,心神也跟着恍惚漂浮起来。
如果没有顾心兰,她早就冻死在寒风里,这个善良的妇人就是她的救赎,她将顾心兰视若亲母,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还没等顾心兰活到颐养天年的岁数便因伤寒不治早早病故。
那占了她血缘关系的父母生而不养,如有来生,她只愿做顾心兰的亲生女儿,好好侍奉左右,陪她安享天年,以报今世之恩。
静姝重重一头磕在地上,面前的石板发出咚的声响,周围的人一惊,看着她磕红的额头一时都忘了说话。
一谢救命之恩。
又是狠狠一拜,泛红的前额裂开一道道细密的伤口。
二谢养育之恩。
身边的秦嬷嬷回过神连忙拦住她,只见一道红稠的液体自静姝苍白的额前流下,沁红了哀默无声的灵魂。纤薄的手心推开秦嬷嬷的阻拦,眼看着又要猛磕下去。
三谢……
叶英和叶晖两兄弟一前一后快速走了进来,那双怔忪无光的眼看得人心头一紧,仿佛只要一阖眼便同躺在灵床上的人无异。
看着静姝额前不断渗出的血珠,叶英直接拉着她起身,声音不自觉带上几分惊怒:“你……”
不是答应了不会让人担心的吗!
责问的话冲到嘴边,对着恍若无觉的少女却没能说出口,叶英松了手,视线沉沉地盯着那双空洞的眸子。
静姝微垂着头毫无生气地站在男子面前,思绪漂浮不定许久未能回拢,仿佛放空一切,几息之后整个人软倒在地。
叶晖一惊,看着一群仆妇七手八脚地掐人中洒香灰却不见人醒,连忙催人去请大夫。
一双手穿过人群将昏死过去的静姝抱了起来,叶英沉着脸丢下一句请盛长风到落梅居的话脚步一刻不停地离开了灵堂。
他就不该心软放她过来。
身后的人看到叶英转瞬即逝的方向愣了愣神,随后马上听从吩咐去济世堂请人,可怜一宿没睡的盛长风刚回去没多久又不得不折返回来。
落梅居里,盛长风擦了把额前的汗转身朝叶家俩兄弟拱了拱手,“还好,静姝姑娘没有大碍。”
终归没再吐血,只是精神不济晕过去而已。
叶英放下心,视线落到静姝身上不知是在想着什么,旁边的叶晖见上了年纪的老神医眼底熬出来的血丝,忙让人在落梅居安排出一间屋子供盛长风歇息。
静姝病情来势汹汹,叶英谁也不叫直接请了圣手孤针来给她诊脉让叶晖心里犯了些嘀咕,站在大哥的角度他倒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盛长风这么一位神医在山庄里实为打眼,更何况昨夜叶英吩咐人开库房取了一支百年老参。
叶晖为人圆滑最擅揣摩人心,这些事若是放在顾心兰身上兴许还说不了什么,但是落在静姝头上是要被有心人嚼舌根的,只是……他悄悄抬眼一瞥盯着静姝不言不语的兄长。
也罢,还是他暗中周全一二,免得底下起了些不入耳的流言,在这个风口浪尖叫大哥心里添堵。
静姝昏昏沉沉地躺了许久,脑海中充斥的钝痛拽得她的意识无法清醒,一双眼再度睁开的时候外界已是黑白交替了好几轮,满口苦涩的药汁将她的味觉淹没,身边守着的侍女见她醒来连忙去外面唤人。
叶英唯恐静姝身体未愈再生变故,便请盛长风在她的汤药里加了许多安神镇静的药物,她这一睡已过去了五六天,此时叶英并不在落梅居中,外头不多时便有人端着点心和汤药进来。
来人是秦嬷嬷,见静姝挣扎着要下床,连忙快走了几步,“庄主有令……”
落地的赤足一僵,地面的冰凉贴着足心顷刻蹿到心头,静姝的脸白了白,呆在那儿没了动作。
“明日出殡,今夜是头七,待庄主办完事回来会带你去守夜。”秦嬷嬷把东西搁在旁边的小几上,将默然的少女按回榻上,万幸,顾心兰虽然去了,但叶英的话静姝还是听的。
秦嬷嬷拣了些事项说与她听,见她缄默不语便不再提,而是关心起了她的身体,估摸汤药的温度晾得差不多,这才端起药碗递到她面前,“这是盛先生给你开的药,里面加了不少好东西,都是给你补身体的。”
无神的目光落到汤碗里微晃的药汁,静姝突然厌极了这药味,都说良药苦口,可再苦口的药也没能把顾心兰留在她身边。
见静姝毫无动作,秦嬷嬷不由压低了声音又道:“这是庄主特地吩咐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往常哪有这等福分,莫要拂了庄主的好意。”
药材是盛长风身边的药童去库房里点出来照方配好送来的,在厨房里煎药的时候秦嬷嬷瞧见那些平日只在传说中听过的药材,心道便是婧衣小姐用药也不过如此,静姝不过是一个乳母的养女,能有如此待遇当真是主家天大的恩赐。
看着静姝艰难地端着药碗咽下,秦嬷嬷松了口气,想再劝她用些点心却劝不进了,憔悴萎靡的模样看得人心口揪疼,嬷嬷鼻尖一酸,忍不住搂过沉默的女孩又哭又叹。
晚膳前叶英回来,跨过院门就有侍卫及时报上静姝清醒的消息,知道她没闹着去灵堂心里略微松了口气,静姝丧母,停灵七日,若是每日都同开始那样大悲大恸她的身体定然坚持不住,所以他才请盛长风加了安神药。
脚下步子一转,颀长的身影便往后罩房去了,静姝的房门口有一个侍女守着,见到叶英来连忙行礼,他一路走来不闻人声,空气寂静得可怕,眉心轻皱,视线在紧闭的房门上略一回转,先叫了侍女仔细问过静姝的情况。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一缕霞光随着男子的步伐跨过门槛,拉长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墙壁上,入目所见不见人影,床头小几上的糕点一动未动,叶英眸光微黯,上前几步在床沿坐了下来。
屋内更是死气沉沉,许久才响起一声轻叹:“静姝,你该坚强。”
“兰姨去世,你心里难受,我亦如是,但逝者已去,生者珍重,兰姨定不想看到她一手养大的女儿在她过世后一蹶不振。”
想起顾心兰咽气时未能合上的双眼,叶英喉间微哽,又道:”安心二字,你能否对九泉之下的兰姨承诺?”
悬起的床帐后,纤瘦的女孩埋头抱膝缩在角落,披散着满头青丝,一动不动如同雕像,失去了所有声音和生气。
“静姝,你不是小孩子了。”
僵硬的肩膀微微颤动,毫无血色的小脸抬了抬,乌沉沉的眸光是那张苍白的容颜唯二两点深色,叶英侧过身,视线深深地望进她木然的双眼。
床帐内久久无声,香炉里最后一支安神香燃到了底部,风一吹,最后一点火星也被吹灭,只剩四分五裂的香灰。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几日消磨下形销骨立的女孩手脚并用地爬到叶英身边,垂腿坐了起来,一双眼定定地看着深色的地缝仍旧没有神采,脊背却挺得直直的。
叶英垂眸看着旁边还不到自己胸口的女孩,轻抿的薄唇几度泛起波澜,却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以示安抚。
主子的晚膳一向都叫在书房,叶英这几日胃口自然好不到哪儿去,看着那一桌精致的席面,吩咐了人另置碗筷。
侍女来传话时静姝以为是叶英准她去守灵,没有犹豫便去了,到了书房看见叶英手握书卷坐在案边却迟疑了。
膳桌未动,叶英并不是要出门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