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数日,弃舟登岸时,已是北地风光。
相较于扬州的温婉湿润,京城的空气里带着一股干冷和属于权力中心的繁华又肃穆气息。
码头上车马喧嚣,人流如织,比扬州城更多了几分帝都的繁华与压迫感。
贾府前来接应的仆从早已备好了青绸小车等候,规制严谨,仆役们虽衣着体面,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尤其是在看到紧随黛玉身后,一身男装气质清冷的林澜时,那审视中更添了几分探究与疑惑。
林澜将一切收入眼底,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以保护者的姿态,细心扶着因连日舟车劳顿而面色愈显苍白的黛玉上了车。
她自己也登上了后面一辆小车。
车帷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黛玉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指尖因用力不自知而有些泛白,她显然对这完全陌生的环境感到极度不安。
林澜隔着车窗投去安抚的一瞥,虽无言却让黛玉慌乱的心跳稍稍平复了些许。
车辆穿过热闹的街市,行了许久,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
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
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
黛玉曾听母亲说过,这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如今亲眼见了这赫赫扬扬的国公府气象,心中更是惴惴。
她近日读了《四书》,深知侯门深似海的道理,又想到自己孤身寄居,不免又垂下泪来。
车辆并未在宁国府门前停留,而是往西又行了一射之地,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
马车却不进正门,只由西角门而入,走了不远便换了几个衣帽周全的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又抬轿。
轿子抬着黛玉,行了一程,穿过层层仪门、游廊、穿堂,直让黛玉在轿内看得眼花缭乱,但见其厅殿楼阁,峥嵘轩峻,树木山石,蓊蔚洇润,确是与别家不同。
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生恐被人耻笑了去。
林澜跟在后面的轿中,亦是心潮起伏。
这荣国府的富贵逼人,远超她想象。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仆从如云,无一不彰显着百年公府的底蕴与威势。
在此等环境中,她与黛玉,一个义子,一个孤女,无异于投入湖面的两颗小石子,稍有不慎便会被这深宅大院的暗流吞噬。
行了许久,轿子终于在一处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了轿。
林澜也自行下轿,快步走到黛玉身侧,与她一同随着引路的婆子进入垂花门。
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
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
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台阶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
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林少爷到了。”
林少爷三字一出,厅内似乎有瞬间极细微的凝滞。
林澜面色不变心中却是一凛,知道这称呼背后,定然已引起了无数猜测。
她与黛玉一同进入房内。
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她外祖母了。
方欲拜见时,早被她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
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
贾母又一一指与黛玉认识邢夫人、王夫人等,并李纨、迎春、探春、惜春三姐妹。
众人见黛玉年纪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不免又关切询问。
其间,众人的目光也或多或少地落在了静立一旁,垂眸敛目的林澜身上,见她身形清瘦,面容尚带稚气,却举止沉稳,气质清冷,与这满堂珠环翠绕、娇声软语颇有些格格不入。
贾母搂着黛玉心肝肉儿地哭了一回,目光这才转向林澜,带着审视与询问:“这位是……?”
林澜不卑不亢上前一步,依着男子的礼节深深一揖,声音清朗而沉稳:“晚辈林澜,拜见老太君。”
她刻意略去了外祖母这个过于亲近的称呼,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林澜?”
贾母微微蹙眉,看向黛玉,又看向一旁的王夫人。
王夫人忙上前一步,低声在贾母耳边解释了几句,显然是转述了林如海信中关于收义子之事。
贾母听罢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覆上一层更深的思量。
她打量着林澜,语气听不出喜怒:“原来如此,你父亲信中已提及,一路护送玉儿辛苦你了。”
“老太君言重了。”林澜再次躬身,“护送妹妹,是晚辈分内之事。”
这时只听得后院中有笑语声,说道:“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心中暗自纳罕,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竟然这样放诞无礼?
她心下想时,却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丽人从后房门进来。
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这人正是琏二嫂子王熙凤。
她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
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
这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
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
她说话时,一双丹凤眼也早已将一旁的林澜扫视了数遍,眼中精光一闪却未立刻搭话,只等着贾母示下。
贾母看着林澜沉吟片刻方道:“既是你父亲的意思,你一路护送玉儿辛苦,便在府中安心住下,陪伴玉儿些时日也好。”
林澜心中早有计较,闻言再次躬身道:“多谢老太君盛情,只是家父临行前曾有交代,京中老宅虽久未居住,亦需人打理照看,晚辈此番上京,一为护送妹妹,二来亦是奉父命,归家整顿门户,以备将来。故而,晚辈只在府上叨扰数日,待妹妹安置妥当,京中林府稍作修葺后便当归家居住,日后妹妹若有所需,或老太君有所召唤,晚辈定当随时前来。”
她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既表达了感谢更明确地划清了界限——她林澜,是林家名正言顺的少爷,有家可归,并非无根无萍,需要依附贾府生存的孤女。
她入住贾府,是暂住,是客,而非投靠。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王熙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更深的玩味,邢夫人、王夫人等亦是神色各异。
她们原以为这突然冒出来的义子,不过是林如海病急乱投医,弄来陪伴黛玉的玩意儿,多半要跟着黛玉一同寄居在贾府,却没料到对方竟如此干脆地表明了归家之意,且抬出了整顿门户的名头。
贾母浑浊的老眼中精光微闪,重新打量了林澜一番。
这少年年纪不大,心思却缜密,言语滴水不漏,竟懂得在初入府时便为自己和黛玉争取一份独立的姿态,不愿全然依附,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想起林如海信中对此子的几句简单评价——“性敏心细,可托大事”,如今看来,倒有几分道理。
“既是你父亲安排,自有道理。”
贾母最终缓缓点头,并未强留,“既如此便在府中多住几日,多陪陪你妹妹,也让我这老婆子瞧瞧林家的好后生,需要什么帮手,或是修葺府邸有何难处,只管与你琏二嫂子说。”
“多谢老太君,多谢二嫂子。”林澜从容谢过,姿态无可挑剔。
黛玉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百感交集。
她明白,林澜此举是在为她,也为他自已,在这富贵逼人的国公府里,保留最后一份体面和自主。
她悄悄望向林澜,只见她挺直了脊背立于堂中,虽身形单薄却自有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度,仿佛一株青竹虽置身繁华,却自有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