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的丧仪过后,林府像是被抽空了精气神,陷入一种更深沉无望的死寂。
往日虽因主母病重而气氛压抑,但总归还有一丝盼头在。
如今盼头断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漫无边际的悲伤。
白色的灯笼在檐下日夜摇晃,映着府中每个人脸上麻木的哀戚。
林月澜依旧住在那个僻静的小厢房里,每日除了去给林如海请安,即使十次有八次见不到人,他要么在书房独坐,要么在外处理公务,便是守在黛玉的暖阁外,听着里面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心也跟着一揪一揪。
黛玉的病如同缠绵的秋雨,反反复复。
高热虽退了,但咳嗽却愈发厉害,尤其是夜间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要将小小的肺腑都咳出来。
喂进去的汤药大半都被她吐了出来,人眼见着瘦下去,下巴尖得能戳人,一双眼睛更是大得空洞,嵌在苍白的小脸上,失了所有神采。
林月澜心急如焚。
她脑子里那些万花谷的医典,关于“肺痿”、“虚劳”、“小儿疳积”的论述疯狂翻涌。
【润肺止咳方】、【健脾开胃散】、【益气固本丸】……
每一个方子都像是为她此刻的困境量身定做,却又都无能为力。
她需要了解这个世界的药材!
她需要知道,那些医典里玄奥的名称,究竟对应着此方世界的何种草木!
这是她目前唯一可能踏出的一步。
机会,在一个午后悄然来临。
那日,她照例在黛玉暖阁外的廊下徘徊,听到里面王嬷嬷正忧心忡忡地对一个声音陌生的老者说话:“……冯大夫,您再给瞧瞧,我们姑娘这药吃了三四日,咳嗽不见轻,昨夜又吐了两回,米粥都喂不进了,这可如何是好……”
冯大夫?
是了,林府如今常驻的这位大夫,姓冯,据说在扬州城也有些名气。
林月澜心中一动,悄悄凑近了些,透过半开的支摘窗缝隙向内望去。
只见一位穿着半旧青色直裰须发花白的老者,正眉头紧锁地凝神为榻上的黛玉诊脉。
他身旁放着一个打开的医箱,里面整齐地排列着银针、艾绒和一些用桑皮纸包好的药材,隐约能闻到一丝苦涩的药香。
她的目光瞬间被医箱角落里,那几本边缘磨损,明显时常翻看的蓝皮线装书吸引了。
是医书!
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如果能看看这个时代的医书,对照她脑中的万花药理,她就能快速建立起这个世界的药材体系!
可是,怎么才能看到?
她一个寄居的孤女贸然索要大夫的医书,太过突兀必然引人怀疑。
正当她心念急转苦思对策之际,冯大夫已诊完脉收回手,沉重地叹了口气:“小姐此乃悲恸过度,五内郁结,加之先天不足,脾胃虚弱,以致外邪难祛,虚火灼肺,老夫开的方子本是润肺化痰、固本培元之路数,奈何小姐心神俱伤,拒不纳药,这……唉,非药石能速效也。”
王嬷嬷的眼泪又落了下来:“难道就没办法了吗?”
冯大夫捋着胡须沉吟道:“只能慢慢调养,设法让小姐进些饮食,哪怕是米汤也好,心结还需心药医啊……”
林月澜在窗外听得真切,心中更是沉重。
冯大夫的诊断与她凭借万花医理判断的相差无几,但正如他所言黛玉这是心病重于身病,寻常药物难起作用。
但若能有些温和的药膳,慢慢调理她的脾胃,总好过这样硬熬着。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个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
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充满孩童式的好奇与天真,轻轻敲了敲暖阁的门。
王嬷嬷红着眼圈来开门,见是她有些意外:“月澜姑娘?”
“嬷嬷,”林月澜仰起小脸,声音放得又软又糯,带着恰到好处的怯生生,“我……我听见妹妹又咳嗽了,心里难受,刚才看见这位老先生箱子里的草根树皮,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它们真的能治好妹妹吗?”
她一边说,一边用那双因为近日清减而显得更大的眼睛,充满求知欲地望向冯大夫,以及他医箱里的药材和医书。
冯大夫行医多年,见过不少对医药好奇的小童,见这女孩衣着清雅素净,面容稚嫩,眼神清澈,又听闻是林大人收养的孤侄女,心中先存了几分怜悯。
他捋须温和道:“小姑娘,这不是草根树皮,是药材,至于能否治好林小姐,还需看造化。”
“药材?”
林月澜适时地表现出更大的兴趣,向前凑近一小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几本医书,语气带着孩童的执拗,“它们长得都好像啊,老先生您是怎么认出它们,又怎么知道它们能治病的呀?是不是看了这些书就会了?”
她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指向那几本蓝皮书。
冯大夫见她天真烂漫,问的问题虽稚气却触及医道根本,不由失笑:“小丫头倒是有趣,辨认药材需口传心授亲身实践,这医书嘛,乃是无数前辈心血记载的药性病理,是学医的基础,但光看书,可成不了好大夫。”
“哦……”
林月澜适时地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小脑袋耷拉下去,小声嘟囔道,“要是我也会看就好了……说不定就能知道怎么让妹妹舒服一点点,不用喝那么苦的药汁了……”
她这话语里带着对黛玉真切的关心,配上那失落的小模样,倒是触动了冯大夫和王嬷嬷。
王嬷嬷一边用上好的丝绸手帕抹着泪一边叹道:“难为月澜姑娘有这份心。”
冯大夫看着眼前这个瘦弱却眼神清亮的女童,想起她也是父母双亡,与林小姐同病相怜,心中微软。
他沉吟片刻,从医箱里取出最上面那本看起来最旧,封面写着《本草备要杂录》的手抄本递了过去。
“罢了,老夫这本手记,记录的是一些常见药材的性味功效,并些粗浅的医理,你若有兴趣可拿去翻看一二,只当解闷,但切记莫要胡乱用药,若有不懂可来问老夫。”
他想着这手记并非什么不传之秘,多是基础之物,给这小女孩看看也无妨,全当结个善缘宽慰其心。
林月澜强压住内心的狂喜,双手恭敬地接过那本略显沉重的医书,如同捧着什么绝世珍宝,小脸上绽放出惊喜而感激的光芒,对着冯大夫深深一福:“谢谢老先生!我一定好好看!不乱用!”
她抱着医书,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飞快却又不失礼节地退出了暖阁。
直到回到自己的厢房,关紧房门背靠着门板后,她才允许自己大口喘息,心脏仍在砰砰直跳。
成功了!她终于拿到了通往这个世界的医药之门的第一块敲门砖!
她迫不及待地坐到窗边,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本草备要杂录》。
纸张泛黄,墨迹是手抄的,有些地方还有批注。
开篇便是“甘草,性平味甘,调和诸药……”、“黄芪,补气固表,利水消肿……”等等。
一行行看下去,林月澜的眼睛越来越亮。
果然!虽然名称和描述方式与万花医典有所不同,但核心的药性药理竟是相通的!
甘草依旧是那个调和百药的甘草,黄芪也还是补气的黄芪!她脑中那些原本悬浮在理论层面的知识,此刻终于找到了落地的土壤!
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对照着脑中的万花药理,飞快地记忆、理解、融合。
这本在她看来颇为粗浅的手记,此刻却成了无价之宝。
然而,就在她沉浸于获得医书的喜悦,并开始构思如何利用这些知识,为黛玉配置一些温和药膳时,林府前院隐隐传来的动静却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她刚刚升腾起的希望之火。
那是林如海回府的声音,但与往日不同,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还有他压抑着怒火,冰冷到极点的声音在与管家林忠交谈。
虽然隔得远听不真切,但几个零碎的词语却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林月澜的耳中。
“……两淮盐运使……账目不清……弹劾……”
“……暗中清查……竟敢杀人灭口!”
“……真当我林如海是泥捏的不成!”
“……证据……必须拿到……”
声音渐远,显然是林如海带着满身戾气回到了书房。
林月澜捧着医书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两淮盐运使!弹劾!杀人灭口!
她即使对红楼原著细节记忆模糊,也清楚地知道,林如海担任的巡盐御史是个何等敏感,何等危险的职位!
巡盐御史负责监察盐政,纠劾贪腐,直接触动的是整个两淮盐商集团乃至其背后官场势力的巨大利益!这是真正的虎口拔牙,刀尖跳舞!
原著中林如海最终病逝,难道仅仅是因为丧妻之痛?这官场上的明枪暗箭,恐怕才是催命的无常!
杀人灭口……林如海刚才提到了杀人灭口!他派去暗中调查的人遭遇了不测?还是他自己,也已经身处险境?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原本只想着如何调理黛玉的身体,如何避免她进入贾府。
却忘了,林如海本身的处境就是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惊雷。
一旦林如海倒下,黛玉一个孤女,命运将彻底不由自己掌控,无论是否去贾府,前景都将是凄风苦雨。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医书,刚刚获得的喜悦已被沉重的现实压得粉碎。
黛玉的病要治,林如海面临的危局同样迫在眉睫。
这林府,内是丧妻病女的悲恸,外是杀人不见血的官场倾轧,已然是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
她将医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弱的力量。